第915章 黄浦江行宫(1 / 2)
第915章 黄浦江行宫
张问达的案子落下了帷幕,虽然情况不同,但他其实和范应期的经历是有极大的相似性,都是不知不觉中走上了不归路,范应期给自己判了一个无期,张问达弄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正如张问达临死前说的那样,朝廷不让宴请,有的时候,的确是在保护官僚自身。
朝廷不让宴请,其实给了官吏们一个很合理的拒绝理由,为官一方,一些人情往来是绝对无法避免的,但朝廷大棒高悬,就可以完全合理的拒绝了。
有什麽意见,就跟陛下说去吧。
当官要面对很多的诱惑,一不小心就会着了道,就连侯于赵都被临安吴氏用宿妓这招给阴了,但侯于赵快速判定立场,处置了吴氏,没有越陷越深。
被宣见的侯于赵丶阎士选,当真是大眼瞪小眼,他们甚至不太清楚陛下为何大动肝火,宣见他们觐见的宦官,也是一言不发,不肯透露一丝一毫的消息。
侯于赵和阎士选入西湖行宫御书房见礼之后,拿到了皇帝本人微服私访的文册。
文册两卷,上面详细的记录了皇帝陛下对杭州独松关茶山的调研经过,茶树种类丶茶树年龄丶茶叶产量丶炒茶工数量丶采茶女数量丶生活环境等等。
侯于赵和阎士选看完之后,面面相觑,二人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臣等罪该万死。」
记录十分周详,前面的记录,陛下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喜悦,茶叶是浙江丶福建的支柱产业之一,是大明世界性商品之一,拥有极高的附加值,仅仅浙江一地,就有八万户的茶农。
茶叶生意滋润着浙江福建的万民。
皇帝字里行间的喜悦,随着谈到了佃流氓力的待遇时,立刻变成了愤怒,侯于赵和阎士选,看了许久许久,才从数万字的调研记录里,看出了吃人两个字。
「起来说话。」朱翊钧的愤怒不是对侯于赵和阎士选,而是对于浙江地面这些势要豪右丶富商巨贾们。
其实朱翊钧很清楚的知道,大明万历维新没有过去多久,封建帝制之下,这些事情必然会发生,废除贱奴籍制也才过去仅仅八年,哪有那麽快在大明的土地上,形成那麽强的普遍共识。
临安吴氏的吴尚文说:
我打小就吃带血的米,我家是临安坐地虎,我爷爷最喜欢活埋不交租丶不还钱的佃户,我爹手里养着伙地痞土匪,谁不听话就直接冲进家门打砸抢,男的杀了,女的拉回寨里!
这就是封建地主的做派,而且吴尚文爷爷和父亲,纵横临安县四十馀年,没有一个人敢管,能管。
大明刚刚结束了贱奴籍制八年,还田令执行了四年,佃流氓力的待遇差,朱翊钧其实完全可以理解,时代使然,但是他看到之后,依旧非常的愤怒。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都说这富长良心,朕倒是一点没看出来,这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在短短四年时间里,浙江茶农的数量,就少了四分之一,只有六万户了,朕不让兼并田土,他们就去兼并茶田?这里面尤其是宁波丶绍兴丶金华三府最为严重。」
「杭州府独松关茶山还好些,但也有了兼并的趋势,必须要遏制兼并之风。」
朱翊钧关切的第一个问题,浙江茶农数量锐减,其中宁波五千户丶绍兴七千户丶金华七千户,足足少了两万户的茶农,这代表着浙江还田令执行,已经出现了反覆。
在朱翊钧的调研中,他发现,越大的茶园,待遇就越差,反倒是小茶农招的采茶女,都是一起吃饭,主家吃什麽,采茶女就吃什麽。
而茶农数量锐减的三府,都是知府衙门出了问题,知府衙门无法正常履行自己的职能,兼并就会愈演愈烈。
「陛下,臣之过也。」侯于赵没有狡辩,还田出了问题,他其实可以推诿到张问达这些知府欺上瞒下之上,反正张问达已经死了,重灾区也是出问题的三府;他也可以推诿到他执行还田,主要是田土,而不是茶田。
但侯于赵没有推诿,他拒绝了升转,要留在浙江,防的就是这种反覆!
朱翊钧摆手说道:「要严密防止还乡匪团的诞生,同样,也要防止还田的田土,以各种手段回到这些富商巨贾手中。」
「第二个问题,采茶女主要是集中在春茶之中,夏茶和秋茶,数量少,基本用不到采茶女。」
「这采春茶,一天要做六个时辰,是真的披星戴月,说是采一斤茶五文钱,一天采五斤,也不过二十五文,采五斤已经是手很快的了。」
「就是这五斤茶,朕就不止一次听到采茶女说:东家说话不算话,说好的一斤,到了算钱的时候,秤还有问题,秤有问题也就罢了,还不给工钱,拖延数日数十日皆有。」
「春天还很冷,浙江多雨,这一下雨,还不让下山,非要逼着采茶女继续采茶,他们自己站在岸上,待在车里丶伞下,还要喝骂采茶女懒的很,活该穷困。」
「住的差丶吃的差丶不给结钱丶变着花样的降低工钱丶没有任何劳动保障,还要羞辱人,这就是富长良心吗?」
这里面最过分的一家,也就那麽一家,要给茶叶算乾重,算乾重等于白干,并且根本没法计算,以至于压根找不到采茶女去他家的茶园。
采茶就那两个月的时间,导致这种规矩,其实根本没有成功,属于是肉食者的一厢情愿。
阎士选俯首说道:「臣之过,教化失范。」
朱翊钧继续说道:「朕起初以为,有些经纪买办从中作祟,朕不止一次听闻过这种事,有些个经纪买办,两头吃,两头拿,那头拿东家的,这头拿穷民苦力,朕让缇骑去查了。」
「确实是经纪买办,但这些个经纪买办,都是相邻几家茶庄的富商联合办的牙行,也就是说这些经纪买办都是他们自己的。」
「朕也以为是个别的情况,正好被朕给撞见了,就让缇骑四处走访询问,发现大茶园,几乎都是如此。」
朱翊钧的调研,可不是走马观花丶管中窥豹,他考虑到了几乎所有的情况,这种现象不是牙行的经纪买办把利润克扣了下来,也不是个例,而是普遍的现象。
有一定规模的茶园,都是极尽所能的向下苛责。
朱翊钧面色凝重的说道:「张问达已经死了,但他有个观点,那就是因为分配不公,导致总需求跟不上总供应,最终导致供应相对需求剩馀的现象,最终导致了经济潮汐,他的这个观点,朕以为极好。」
「就这麽个分配方式,兼并那麽多的茶田,又有何用?夷人喝的了那麽多茶吗?怎麽,让茶叶堆在仓库里发霉发臭不成?」
「浙江完成了还田之后,接下来重点就是生产关系转变丶形成商品经济和内需市场要建立,这三件头等大事,都要围绕着向下分配去进行。」
张问达和王崇古问答里,有个让人绝望的悖论。
在经济下行周期里,如果所有的肉食者们,肯加大利润向下分配的比例,从向下分配一成,到向下分配三成,就可以顺利过冬。
总需求仍然小于总供应,但可以维持在生死线之上,不至于在经济下行的周期里灭亡。
如果肉食者继续加大比例,肯从三成加到五成,总需求就会逐渐增加,最终达到和总供应几乎平齐的地步,这个时候工坊完全不必担心是否能够挺过寒冬的问题。
如果肯继续加大比例,向下分配高于七成以上,经济下行周期会立刻结束,总需求的旺盛,会让所有人走出泥潭。
可是,在落潮的博弈里,人们从来没有一次选择过共赢,全都是玉石俱焚。
肉食者们会不断的裁员降本增效丶降低劳动报酬丶减少供应拉高价格,想方设法的收回成本,最终因为总需求的彻底萎靡,往往既不能盈利,也无法收回成本。
进入凛冬后,只有死了足够多的人,才会结束凛冬,只要死不够,就会一直凛冬。
某种意义上,这是经济上的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所以要做好向下分配,朕也算是明白了,为什麽那四个织娘,宁愿吊死在南京织造院门前,也不肯活着了。」朱翊钧把张问达的这个悖论,告诉了侯于赵和阎士选。
他又想到了南京织造门前死去四位娼妓出身的织娘。
或许这些织娘临死的时候,不是憎恨官厂对她们关上了大门,而是对世界彻底绝望。
官厂向下分配三成,这三成的利润甚至可以营造官办学堂丶保障抚恤丶营造官舍,让人活的像个人,但民坊向下分配,甚至连一成都不到。
「臣谨遵陛下圣诲。」侯于赵再俯首,还田已经结束,即便是没有陛下这次临时起意的微服私访,他也会将目光聚焦在这些地方。
「朕信二位爱卿才能,浙江事都交给二位了。」朱翊钧叫他们来,不是问责,而是给他们布置任务。
问题存在,就要想方设法的改变,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装作没看到,没听到,摇摆身体假装大明还在前进这种事,朱翊钧做不出来。
万历十七年八月底,大明皇帝再次从杭州出发,北上向着松江府而去,抵达了南巡的最后一站。
朱翊钧是坐着升平七号拉动的蒸汽火车前往松江府,只用了一日就抵达了苏州,在苏州停留了两日后,再次出发,抵达了松江府。
苏杭已经足够繁华了,但到了松江府,朱翊钧才意识到,万历维新真的已经走了很远很远。
从度数旁通量化去讨论松江府的繁华,松江府一府的商税等于陕西丶山西丶绥远丶甘肃四地的商税总和,而松江府出产的棉布,占据了大明全部棉布的四成甚至是更多。
松江府已经完成了商品经济蜕变,甚至完成了内需市场的建设。
驰道上的火车川流不息,带着货物往返于上海县和新港之间,沿河丶沿路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工坊,南京引以为傲的制造局机械工坊,就只有三个车间,可是在上海县,光是官办的机械工坊,就有三十七间全机械工坊,民坊也有十二间之多。
这一数量甚至超过了北衙。
朱翊钧的行宫没有设立在松江府府治的华亭县,而是设立在了上海县,因为经济丶工坊丶贸易丶学政等等重心,已经完全转向了上海县。
这是地理位置决定的。
「这上海县建的行宫,未免有些过于富丽堂皇了一些。」朱翊钧站在行宫之前,没有进去,在寸土寸金的黄浦江畔,在黄浦江大桥旁边,姚光启给大明皇帝营造了一间占地四百亩的豪奢行宫。
要知道大明北衙皇宫总共才1080亩,上海县行宫的形制几乎和北衙一模一样,只不过小了很多,这个行宫有院落40多座,房屋480馀座,共有4000多间房,并且拥有完整的六部衙门。
「那也得建,这个廷议已经廷议过六次了,贵是贵了点,但值得。」张居正站在皇帝身边,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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