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2章 该是你的,谁都夺不走(1 / 2)
第992章 该是你的,谁都夺不走
「无不可,杨卿尽心做事就是。」朱翊钧应允了杨俊民的请求。
朱翊钧不喜欢杨博,因为杨博不忠,杨博还不是不自知,而是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做的不对,但他还是要做。
杨博最后选择了激流勇退,支持了考成法,致仕归乡,算是给君臣,留下了最后的体面。
在万历初年主少国疑,国事风雨飘摇的时候,这份最后的体面,已经很不容易了。
所以,朱翊钧不会针对杨俊民,更不会刻意打压,过去的事,俱往矣。
不是杨俊民无能,他和沈一贯丶王一鹗丶王希元都不同,晋党分崩离析,杨俊民没有了倚仗,才会如此艰难。
朱翊钧许了顺天府丞一道特权,那就是可以和廷臣一般,随时到通和宫求见,说是求见议政,其实是让顺天府丞求助,但杨俊民一次也没用过。
这不奇怪,杨博临终前,肯定有些特别的交代,而且杨俊民也摸不准皇帝对杨博是什麽态度,到通和宫去吃一碗闭门羹,怕是他这个顺天府丞,要被六房骑在头上了。
「若是有了难处,尽管到通和宫便是。」朱翊钧特别提了一句,让杨俊民不要想太多,人齐天大圣孙悟空,心高气傲,可遇到过不去的坎儿,都知道找人帮忙。
人心易动,朱翊钧做了这麽些年皇帝,当然明白,杨俊民有些患得患失,思虑过重了。
这次有了官厂做倚仗,再求恩典,其实也是杨俊民的试探,看看皇帝对他态度到底如何,而皇帝的回答,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杨俊民颇为惊讶,忽然发现,陛下这个人,真的不复杂,认真为国朝做事,认真为天下万民主持公道,真的能获得陛下的认可。
「臣叩谢陛下隆恩。」杨俊民心头的一块顽石,终于落下。
朱翊钧发现,到现在这个份上,其实君臣关系,没有自己想的那麽复杂,就是孟子说的那句: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因为他的背后,站着十万京营锐卒,能让一些野心勃勃之辈,冷静下来,君臣关系就变得简单了起来。
没有这十万京营锐卒,这君臣关系,就会复杂很多很多。
早朝还在继续,朱翊钧准了很多的奏疏,比如辽东的垦荒照准刊发丶比如绥远地方进一步确定牧场界限,比如陕甘绥迁徙百姓的具体规模,比如今年水旱不调的税赋进一步减免等等。
有个御史上奏,请求停止海外舶来粮,看起来理由颇为充分,舶来谷贱丶谷贱伤农。
海外舶来粮的价格,到广州是两钱银每石,到松江府也就三钱银每石,这个价格,普遍低于大明的粮价,这就造成了都买舶来粮,不买本地粮,本地农户,反倒是不得不降低价格,谷贱伤农。
种粮食不赚钱,商贾就会弃地,农户也会弃地,慢慢的大明朝的粮食稳定和安全,就过分依赖舶来粮了。
但,这个道理,在朱翊钧这里是讲不通的,因为朱翊钧本人就是个农户,别的朱翊钧不敢说自己比士大夫了解的更多,但种地,朱翊钧比多数臣工都强。
就是舶来粮价格再贱,农户也绝对不会弃地抛荒,粮谷在五谷不分丶五体不勤的士大夫眼里,是可交易的商品,是货架上长出来的,拿着银子到米庄随时都能买到。
而在农户心里,粮食就是命。
粮食和牛肉不一样,不吃牛肉不会死,但连粮食都吃不起,一定会饿死。
这一点,朱翊钧非常确定,他种地十九年,从一个养绿萝都会养死,到现在半个农学博士,他亲自接触过的农户,少数也有三千家了,农户绝对不会因为谷贱就不种地。
万历九年朱翊钧就处置过一个宛平县争地案,就因为三分地,宛平邱庄的老刘家丶老李家,死了四个人,乡野之间,多个孩子就多一份底气,多个孩子就多一个劳力,这种争地纷争,就是优势。
粮价低了,可以不卖,留着自己吃,这年头粮食还没充足到要可以自由流转贸易的地步。
尤其是除了松江府之外,大明其他地方,并没有完成商品经济的蜕变,大明交通,连驰道都只有稀稀松松的几条。
粮荒的时候,银子买不到救命粮。
朱翊钧接触到的京师农户,多数都算是中人之家了,他们家里通常也没有三年的积蓄,多则两年半,少则只有半年,有些都没有积蓄,偶尔还要断粮。
至少在万历年间,这种基本现状,不会发生太大的改变。
「先生,你说这种地能赚到钱,还轮到农户去种吗?」朱翊钧的语气十分平静,但冯保感觉出来了,陛下生气了,倒不是对这个御史言官生气,而是对这个问题的无奈。
种地赚得到钱,农户会被兼并的一亩地都不剩下。
大明的主体经济还是小农经济,小农经济最大的特点就是封闭,农业产出和剩馀,无法顺利交换,所以兼并还没剧烈到百姓走投无路的地步。
在商品经济蜕变的过程中,如果种地能赚钱,那乡贤缙绅,一亩地都不会给农户剩下。
「陛下,轮不到。」张居正非常肯定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所以,这个谷贱伤农,到底伤的谁?」朱翊钧又问。
「乡贤缙绅。」张居正也没有犹豫,很快就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名陈御史这篇奏疏,盖一章吧。」朱翊钧倒是没有对这名御史言官发火,而是选择了盖一章,让内阁训斥一番,御史多了解点实际情况,再写奏疏,林辅成谈草原问题,都知道亲自去一趟。
「臣遵旨。」张居正俯首领命,无用妄言这一章盖下去,内阁发文训斥,已经相当严重了。
这是廷议最后一件事,这个不重要的事儿,就是最后的收尾,朱翊钧示意了下冯保,冯保一甩拂尘,向前一步喊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臣等恭送陛下。」群臣全都起身见礼。
朱翊钧回头看了一眼,幸好他是训练有素的皇帝,否则差点笑出声来,申时行扶着桌子赶忙站了起来,脚疼,只能一只手扶着桌子,一边见礼,看起来有些滑稽。
这一次崴脚,真的让申时行颜面尽失。
朱翊钧在后殿休息了一下,冯保奏闻沈鲤要单独请见。
沈鲤要说两件事,他要举荐高启愚为礼部尚书,这样一来,高启愚就是名至实归的少宗伯了,而不是以左侍郎管礼部事,多少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其次就是沈鲤最近读史,有了些新的感悟,跟陛下分享。
「大宗伯,随朕到通和宫详细说一说。」朱翊钧让沈鲤一起上了小火车,小火车呜呜呜的鸣起了汽笛,动次打次的开动了。
「无需多礼,坐坐坐。」朱翊钧让冯保看了杯好茶,才问道:「大宗伯让高启愚做礼部尚书,先生答应吗?」
「回陛下,臣不知。」沈鲤非常明确的说道:「臣在文渊阁坐班,礼部堂上官少宗伯代管日久,这名不正,则言不顺,上次环太商盟章程签署,闹出了些许波折,臣还是觉得让少宗伯名副其实更好些。」
「那朕跟先生分说此事,大宗伯举荐便是。」朱翊钧明白了沈鲤的顾虑,这事儿,还真得他这个皇帝出面,张居正不好惹。
高启愚立了这麽多的功劳,再这麽揣着明白装糊涂,恐怕礼部诸官,内心都会有些想法。
沈鲤拿出了本奏疏,呈送给了陛下说道:「陛下,臣最近研读史料,发现了个怪事,就是秦一统六国。」
「自汉时贾谊在过秦论中言:及至始皇,奋六世之馀烈。自那之后,历代文人墨客,莫不认为,秦统一六国,东出大计,是六世遗泽。」
「臣近日又研读了矛盾说和史记,觉得并非如此。」
「哦?」朱翊钧拿起了奏疏,看了许久,矛盾说讲矛盾,在沈鲤看来,始皇帝继承秦王的时候,秦国可不像是个一统天下的样子,而是内忧外患。
秦始皇他爹,秦庄襄王秦异人,就做了三年的秦王。
秦庄襄王三年,秦庄襄王派蒙骜攻取了魏国的高都和汲,攻赵国榆次丶新城丶狼孟等地,令王齕攻打上党郡,设立太原郡。
魏国丶赵国自然不肯束手就擒,魏公子信陵君,合纵燕丶赵丶韩丶魏丶楚五国联军反击。
联军在黄河以南击败秦军,蒙骜败退,联军乘胜追击至函谷关,秦军闭关不出,此战过后,信陵君名震天下。
这是外患,内忧则是主少国疑。
秦始皇继位那年才十三岁,吕不韦为仲父,把持朝政,赵姬嫪毐祸乱宫廷,嫪毐甚至以假父自居,始皇帝的弟弟长安君成蟜谋反丶嫪毐再发动蕲年宫兵变。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证明,始皇帝前些年日子并不好过,这内忧比外患还要严重。
当时,嫪毐也绝非一个轮转王,能转车轮的丑角,在始皇帝年少的时候,嫪毐所代表的是秦国仅次于吕不韦的一股强大势力,甚至可以发动叛乱的存在。
「所以,大宗伯的意思是,在始皇帝之前,其实秦国压根没办法鲸吞天下?」朱翊钧看完了沈鲤的奏疏,感觉到了一些惊奇。
沈鲤在奏疏里列出了详细的时间线,蒙骜兵败丶秦庄襄王病逝丶吕不韦主持国政等等。
「臣一家之言,就是读矛盾说有感。」沈鲤没说自己就一定对,毕竟近两千年了,他也没有什麽切实的证据,就是他的一个看法。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始皇帝继位的时候,秦国绝对没有鲸吞天下的实力。
因为在秦王政六年,赵国将领庞暖率领赵丶魏丶韩丶燕丶楚五国联军,一度攻破了函谷关,逼近了咸阳八十里的蕞地。
不是老秦人拼死一搏,再加上五国联军同床异梦,各怀鬼胎,秦国有没有,还要另外再说了。
沈鲤完整的经历过庚戌之变,俺答汗攻破古北口挥师南下,劫掠京畿,那种恐慌感,沈鲤记忆犹新。
隆庆二年,谭纶听闻俺答汗北虏再次南下,七日七夜未曾休息守备,直接导致了他的病情加重。
在沈鲤看来,秦王政六年,秦国还被五国联军踹开了家门,在秦王政十七年,就开始一统天下,仅仅十年时间,齐国灭亡,天下归秦,称始皇帝。
这个过程,绝对不是完全祖宗遗泽那麽简单,始皇帝的个人奋斗,是不可忽视的原因。
奋六世之馀烈这句话,多少有点异化了始皇帝个人,在一统六国中的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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