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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抉奥阐幽,顺水推舟(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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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停下了摩下巴的手掌,重新按在了膝盖上。

他也不理会三省朝官的不满,身子前倾,定定看向申时行:「所以,申卿的意思是,

南北之争虽然有,但却是次要矛盾,不过是用于掩盖主要矛盾的一层表象,朕若是纠缠于南北之争,反而本末倒置?」

申时行听得皇帝简短一句总结,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陛下,正是如此!」

「如今南北之争再起,根子上还是赋役之争!」

「江南几省百姓富庶,有心之人图谋抗拒清丈,便以籍贯扩大地域牵扯,模糊实情再以报纸催发,稀里糊涂就裹挟了半边天下,最终成就了南北之争这道表象。」

「臣一番肺腑之言,恳请陛下明鉴!」

赋役之争!

言及此处,申时行的意思终于是表露无遗!

殿内群臣盯着申阁老的背影,神情各异。

汪宗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回了班次。

一干北人皱眉沉思,盘算着自家乡里抗税之事旋起旋落,并不严重,才纷纷释怀。

王锡爵丶许国等凤阳丶苏松官吏,神情中带着些许勉强,但到底还是颌首认可。

只有少许人面色苍白,不能自持。

第一轮的切琢磨,到底是以申时行的调和折中占据了上风一一申阁老此举有背刺乡党的嫌疑,但却没人能说个不是。

皇帝搬出妖书案,藉助报纸上那些逆天言论,激起了一干北人朝臣的不满。

在以申时行为首的乡党企图息事宁人的情况下,一干北人追根溯源,大肆杀的意图,几乎表露无遗。

汪宗伊是厚道人,虽然不以乡党自居,但仍旧挺身而出,企图将皇帝的追究范围,控制在几家报纸。

为此,大宗伯甚至不惜搬出皇帝开放报禁,这等错误政治决策,逼迫皇帝退上这麽一步。

可惜这一招被皇帝轻轻挡了开来一一皇帝的本意是没错的,只是李春芳执行的步子太大了。

如此,申时行便只再退一步。

南北之争只是派生的次要矛盾,往往根植于主要矛盾中。

南北榜案,本质是学阀之争,此刻的南方妖书案,本质是清丈引起的赋税之争。

如此,以南北之争大兴刑狱就过了。

取而代之的是,对某些不满清丈的士绅大户,进行有限度的精准打击,

从王锡爵丶殷正茂丶汪宗伊等一干南人的反应而言,显然是认下了申阁老退的这一步至于谁在这个范围里,那就心照不宣了。

东阁大学士王锡爵上前一步:「陛下,申阁老此言在理。」

「此类妖书,自然逃不过法网,明正典刑不过题中应有之意。」

「但,正所谓师出有名,若是以妖书挑拨南北之言大兴刑狱,诏令到了地方再加以倍之,只怕多出抱怨之语的百姓士人亦要为之牵连,如此恰恰遂了贼人的意!」

「不妨就以申阁老之言,只对几家报社加以审问,出其背后干涉大政的豪右即可。」

被挑拨的赤民必然无辜,出言抱怨的小地主无可厚非,撰写妖书的士人勉强原谅。

只有阻挠清丈的幕后豪右,必须重拳出击!

当然,实情是不是这样也不重要。

趁着此次大动干戈的机会,铲平豪右,将清丈的阻碍扫除才最为务实。

可惜的是。

这似乎并没有挠到皇帝的痒处,

皇帝闻言之后,在御座上思索了好半响,仍旧未置可否。

随着皇帝断断续续的沉吟声,殿内群臣的心跳,也随之被獴紧。

申时行与王锡爵对视一眼,眼中掩饰不住的惶恐,不会因为这些报纸搬弄是非,皇帝真对南人起了成见吧!?

文华殿内氛围越来越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

朱翊钧终于开口,展颜盛赞道:「次要予盾从来都根植于主要矛盾,想法很正,道理也很对,申卿显然是把道理学的矛盾论读通透了。」

文官从来不缺辩经的能力,就看奉什麽为经典。

若是官学定了程朱,那金銮殿上就是死守三纲五常的地方;若是官学定为陆王,那文华殿内就是自有心证的场所;而八大宗师的道理学一出,那说德道理,便是朱紫大员必备的底蕴了。

申时行正值当打之年,研习经典更是其中依者。

南北榜案,本质是士林学阀之争。

无论是史料里找到的蛛丝马迹,还是为了应付目前的局面仓促臆测,都比地域之争要来的深刻。

南境的佃户依旧无产,北地的豪右同样呼风唤雨。

这就是或横或竖的大区别。

引而伸之。

南北定都之争丶严嵩之后内阁默契打压江西人,无不是政治资源之争。

孝庙停开中法丶隆庆开海丶万历盐政,乃至此时的清丈,本质上逃不出是赋税分配之争。

林林种种,根子确系不在地域差别上,只是以地缘矛盾的形式显化而已。

申时行部析到这个份上,朱翊钧也忍不住出言盛赞。

然而颇有预兆的是。

皇帝虽然做出了肯定,但群臣脸色却不怎麽好看。

概因这般语句起手,转折定然紧随其后。

果不其然。

「不过—」

朱翊钧若有所思,再度开口:「如今道理学日新月异,申卿还是有些落后了。」

「去年夏天,袁洪愈做了一篇新文,指出了李势的错漏,其中一条便是。」

「条件充分的时候,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可以互相转化。」

「南北矛盾固然是根植于利益分配,但在发展变化的过程中,恐怕有了反客为主的徵兆。」

皇帝这样追着不放,真的有点吓人了!

蔡汝贤丶赵志皋一干人等脸都青了。

饶是置身事外的山西王国光,也忍不住出言相劝:「陛下如此论述,恐有分裂国家之虞!」

很多事从皇帝口中说出来,意味是截然不同的。

朱翊钧闻言,转头看向王国光。

他轻轻摇了摇头,放缓语气道:「申卿的道理,可以解释南北之争的成因,若是用以作为施政的依据,着实不太够看。」

朱翊钧顿了顿:「申卿说南北榜案非是南北之争,而是学阀之争,朕挑不出毛病来。

「说点心照不宣的话,刘基丶叶琛丶章溢丶以宋濂为首的浙东四先生,本就是公认的以地域结党,一度与淮西的李善长丶徐达丶汤和等人分庭抗礼,有这些文坛名流领衔,闹出南北榜案来看实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但之后的事又怎麽讲?」

「洪熙元年,设南北二榜,分地取士,南卷六成,北卷四成。」

「宣德以后,再改南丶北丶中三卷;景泰初,悉数废止,旋又复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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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二十二年,时内阁首辅万安和礼部尚书周洪谟都是四川人,徇乡情将南丶北卷各减2名,移至四川所属的中卷内。」

「弘治二年又复旧制。」

「正德三年,陕西出身的宦官刘瑾,授意南北各取150名,刘瑾伏诛,旋复其旧。」

「申卿,榜争迁绵百年,一度至今,莫非也是学阀之争麽?」

面对皇帝如数家珍的罗列,申时行无言以对。

科场案最后定性为南北榜案,想不发展成地域之争都难。

皇帝或许是深有感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百年仇视,不为利益,只为争一口气的人太多了。」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是相互转化的。

在文华殿里整天念「啊,南北之争本质上是阶级矛盾,不要本末倒置」的经,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地缘矛盾因为世仇而上升为主要政治矛盾,实在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种情况下,百试百灵的利益分析,立刻就失了效。

朱翊钧警了一眼手边报纸,乍看之下险些将名字看成了母新闻报,当然,叫什麽不什麽重要,反正就像这些报纸一样。

南方报社刊印什麽《我,厌北人》的报纸是正当合理的,但何洛文要是说点南人笑话,开创点规南游戏,那就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别看注宗伊说得好听,他可是实实在在对前者熟视无睹,却又是第一个在何洛文反唇相讥之时出面劝说,告诫其不要南北对立云云。

利益引发矛盾,矛盾带来仇恨,仇恨划开身份,身份凝聚力量。

无论有多麽看不起某一类矛盾,但等到双方以身份辨识敌我,开始凝聚力量的时候,

它就是此时此地,不容忽视的矛盾。

凝聚力量之后,冲突无可避免,外面已经发展到在报纸上公然叫嚣南朝北君的地步了文华殿里每一次居中调和,才是放任矛盾愈演愈烈。

朱翊钧目光扫过殿内群臣,缓缓闭上眼晴,仰倒在御座上:「争一口气的人太多了。」

「成化年间的吏部尚书王忠肃公王翱,一生历仕七朝,辅佐六帝,是公认的淡然无欲,高迈孤峭。」

「连英庙都要尊称一声『老王』,可见其声望。」

「即便是这等人物,执掌吏部以来,都有意无意『嫌恶南人,多引北人』。」

「为的又是哪门子利益之争?不就是争一口气?」

「到了接掌吏部的姚夔,立刻公然宣称,『每与王翱反』,明目张胆『颇右南人」。」

「气得廷臣在皇极殿外的雕栏上偷偷摸摸刻下憎诗,『斩却姚夔头,去祭王翱墓」,

不还是为了一口气?」

「到了焦芳更甚一步,不惜勾结内臣刘瑾,也要出这一口气。」

「动辄『使他日毋得滥用江西人』,不仅『每退一南人,辄喜,虽论古人,亦必低南而誉北』,甚至公然宣称要在千步廊外,亲手击杀江西籍贯的大学士彭华。」

「乃至诸卿方才廷上,南北二分,公然争执,难道不是胸中怀了一口气?」

朱翊钧不想说得太深。

自三代以来东西对时的划分,到南北竞争格局的过渡,视野太过超拔,永嘉南渡以来的经济重心南移,更不是一朝一夕能说明白的事情。

尤其地域决定资源禀赋,继而上升到现实矛盾,哪怕是新学也没涉及到的地方。

与其向朝臣解释利益之争本身就根植于地缘,不妨说得浅显一点。

用林林总总的成例,点明地域之争是普遍的,广泛的思潮一一哪怕其本身是次要矛盾,发展至今,也已然成了不容忽视的主要矛盾。

概而言之。

今日这桩妖书案,一定要上升到南北之争的地步,谁来调和都不好使!皇帝说的!

南籍群臣看出了皇帝不可动摇的态度,无不默然失语。

申时行心中堵得发闷。

他转头看了一眼王锡爵,后者目光凝重回望过来,同样不知如何是好。

申时行默默偏过头,将目光落在张居正身上。

可惜,首辅今日出奇地沉默,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仍旧宛如一尊雕塑,站在左班之首一言不发。

求助无果之下,申时行下意识回过头,只看到蔡汝贤等人的殷切盼望。

申时行愈发无助。

他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平举笏板,再度下拜:「陛下!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妖书案可以轻易追索,陛下所言的南北双方臣民的这一口气,一时半刻间,恐怕万难抹除。」

「陛下明鉴!」

汪宗伊提议止步于报社,皇帝决然驳斥。

他与王锡爵稍作退让,用豪右祭旗,皇帝仍不满意。

那到底要怎麽办?皇帝到底要借妖书案做什麽?

是要动南直隶?可是方才六县丝绢案上,已经铺垫过了,根本不必如此做作。

那便是要更改南北进士名额?

还是要还复洪武祖制,户部不入江丶浙丶苏松人?

亦或是要将内阁不升江西人的默契订为明文?

总不是要学着朱老四,领着北境的群臣,到江南去践踏一番才肯善罢甘休?

想到此处。

申时行下意识抬头看向皇帝,企图从神色中探寻一二。

却见皇帝神情玩味,坦然地点了点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申卿金玉良言!」

「朕登极以来,虽蜗居北地,但对南境臣民可谓一视同仁,即便如此,此刻仍旧成了妖书所录的北朝之君。」

「甚至于,此后无论是追索不法报社,还是纠捕幕后的豪右,只怕不仅消不了南北之争的这口气,反而成了朕这个北朝之君害南境之民的罪证,火上浇油。」

「家中二子矛盾至此,朕这个无德老人,又能如之奈何?」

申时行愣愣地看着皇帝的表情,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什麽叫蜗居北地他猛然抬头,看向今日才复起的张居正丶朱希孝等人!

皇帝为什麽一反常态,突然急诏张居正回京!?

为什麽开始废寝忘食,一度将内廷外朝的大小事,都安排到了明年!?

为什麽一直死死咬住南北之争不放!?

令原本要下江南巡田的沈鲤转道河南,沉寂六年的成国公朱希孝重返御前,又诏海瑞回京,与山东民乱牵扯不清的殷士詹连敲打也没有桩桩件件政事迅速划过脑海。

申时行思绪混乱,翻涌不休。

不知不觉间,他竟将这些时日一切不合常理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灵光一现!

他陡然惊觉!他然抬头看向御座之上,皇帝莫非是想·

申时行煞白的嘴唇,似哆嗦,又似翁动,似乎想说些什麽。

可惜,还未等申时行出言掐灭皇帝的话头,仓场总督范应期已经先人一步。

「妖书一案,南北怨望,动摇国本,不可不慎!事已至此,臣斗胆——」

范应期乾脆出列,竟是伏首在地,朗声喊道:「敢请陛下南巡,息纷止争!」

文华殿内,要时一寂。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觉脑中一片嗡然。

南什麽?

什麽巡?

什麽南巡!?

只有朱翊钧从御座上缓缓站起身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唉,也罢,朕坐守北地二十年,还未踏足过江南。」

言辞语句宛如排练一般,竟然直接顺水推舟!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从御案后转身,迈步走向偏殿。

朱翊钧背对群臣,摆了摆手:「八月,等八月诞下皇嗣,朕便去江南走一遭!」

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一句话说完,皇帝已然消失在文华殿内。

「就这般定了,散朝罢。」

只有查查馀音,尚且回荡在懵然失语的群臣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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