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广客蛇影,殷师牛斗(2 / 2)
想到这里,朱翊钧不免有些感慨。
这种事,果真像杂草一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长出新的。
朱翊钧放缓了脚步,轻声吩附道:「宫中太监送去修习会计,也好些年了。」
「借着这个机会,大伴不妨调些会计,查一查银朱的物料取用帐目。」
张宏闻言,面色一喜!
皇帝这安排,显是要借着这桩小事,为此前提过的「审计监」的筹建做铺垫一一不同于户部和科道的粗略查帐,此乃一分一厘都要对帐的严苛之法。
一个全新职权的衙门,一道有望由内廷推广至外朝的先例,哪怕再小,那也是从无到有的开创之功啊!
这难道不就是入祀惟新阁,青史有传的敲门砖?
张宏连忙表态:「奴婢必会查个水落石出!」
朱翊钧轻轻嗯了一声。
突然话锋一转:「朕此去江南没有带上大伴,外间都说大伴年迈失宠,不能随侍左右,大伴可曾听闻?」
张宏愣了愣,旋即释然点了点头。
他神情坦然,丝毫没有芥蒂:「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奴婢知道这是万岁爷的信重。」
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提起这事。
不过就凭这点舌根,哪怕嚼烂了,也伤不到他这个执掌司礼监八年有馀的东宫旧臣。
朱翊钧闻言,突然有些缅怀地笑了笑。
他伸手拍了拍张宏的肩膀,目光真挚,言辞恳切:「多馀的嘱咐,朕也不说了。」
「朕后日南巡,全家老小全在留宫中,还要劳烦大伴费心遮护了。」
张宏闻言,然失措,耸然动容。
皇帝对内臣的态度,当真是国朝难见。
尤其还不是那种外朝所攻许的宠溺亲近,而是一种愿意托付大事的信重!
交托全家老小这种话,哪怕只是邀买人心,以往除了外朝重臣,谁有资格听到?
这一刻,张宏听到了。
他喉咙动了动,突然后退半步,五体投地,对着在前行走的皇帝哽咽不止:「陛下重托,内臣万死不辞!」
他没再称爷与奴婢,反而郑重其事称了一声陛下与内臣。
这何尝不是太监的君子之诺?
朱翊钧停下脚步,回头警了一眼。
煽情也讲基本法,点到为止即可,朱翊钧只轻轻点了点头,伸手将人扶起。
经此插曲后,朱翊钧不再言语,默默往西苑而去。
穿宫过殿,一路无话。
不多时。
众人便回到了西苑。
刚走到了承光殿外,值守的太监便迎了上来,轻声说着某某请求奏对,某某已经在外殿等候云云。
朱翊钧本想为时尚早,还可休憩片刻,闻言只得做罢。
他搓了搓脸,强打精神:「朕先去换常服,请王崇古丶俞大猷丶戚继光丶贾三近入殿,赐座等候。」
皮弃服穿着实在不舒坦。
朱翊钧从偏殿绕进暖阁,换了一身舒适的道袍,这才轻松舒畅。
皇帝神清气爽地出现在大殿。
殿内等候的四人,连忙屁股离开矮墩,纷纷起身:「陛下!」
四人中,王崇古与俞大献是五军都督府左右都督,戚继光是京营总督,贾三近乃是五军都督府都给事中。
今日奏对,显然是有兵事相商。
朱翊钧拾阶走到御案后,施施然落座:「诸卿坐着说。」
顿了顿,他便直接开门见山:「朕不日便要南巡,有些事,还要与卿等交代一二。」
「永安公主来奏,顺义王当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她恐怕来不及『劝说」恰台吉与大成比妓让出板升了。」
「明年开春,永安公主与大成比妓之间,必有一场大战。」
历史上俺答汗死在万历九年的冬天,这早了一年,也不知道是变化所致,还是三娘子等不及了。
但不论怎麽说,俺答汗一死,蒙古右翼的局势立刻就要大变。
朝廷必须早做打算。
最先开口的自然是蒙事通王崇古,他自信道:「陛下,此事不足为虑。」
「若是原本执掌板升的大成台吉,或许还与永安公主有一战之力,但其人坠马丧生之后,其妻大成比妓不过收拢残补,承继馀威,实力着实有限。」
「哪怕与恰台吉合流,也不过六千青壮,骑兵千馀,必然挡不住永安公主的兵锋!」
三娘子作为俺答汗之下的蒙右第二人,控弦之士数万,实力毋庸置疑。
可不是什麽人都能碰瓷的。
然后,朱翊钧却摇了摇头:「胜负自然没有悬念,但大成比妓若是据守板升不出,坚守个一年半载却是轻而易举的事。」
战场上的输赢是一回事,政治上的影响是另一回事。
俞大献顺势接上了话头:「陛下是担心,战事迁绵日久,蒙右另外两个万户会生出二心?」
俺答汗这位蒙右共主一死,板升就反叛了三娘子。
这也就罢了,板升毕竟是一座固若金汤的汉城,三娘子恐怕一时半会还平定不了。
压不住场面啊!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神情肃然,语气莫名:「不止蒙右两个万户,还有土蛮汗!」
提及此处,朱翊钧也不免心中烦躁。
万历六年以来,土蛮汗实在太消停了!
历史上万历七年九月的时候,俺答汗开始示警,说土蛮汗将至。
朝廷立刻知会辽东,总督梁梦龙闻讯后,立刻排兵布阵,命李成梁坚壁清野,又调许如继和杨栗在永平截杀,遣戚继光带人在一片石伏击。
等到十月,土蛮果真统五万馀骑,从前屯丶锦川营等堡深入辽东,遭遇埋伏,爆发了一场规模极大的战斗。
朱翊钧对此自然是先知先觉,
去年那个时间点,他虽然没等到俺答汗的示警,但还是移文李成梁,命其出关打探,严加防范。
结果—-别说去年了,现在都万历八年八月了,土蛮汗一根毛都没见到!
当真是既怕他乱来,又怕他迟迟不来!
好岁是五六万骑兵,当年庚戌之乱,也不过这个数目,彼时可是直接杀到京城脚下!
历史上在情报优势的前提下,辽东方面都没讨得什麽便宜。
如今示警的俺答汗快死了,蒙右内斗将起,加之另外两个万户无可避免生出观望之心,届时无论是出于互相钳制,还是探知情报的能力,都要比原本的局面更差。
把一场伏击战,生生等成了硬碰硬,哪能不担心。
对此,王崇古会意地点了点头。
他虽然并不知道皇帝心中转的一万个心眼,但俺答汗去世这个节点,担心土蛮汗捣乱,完全挑不出毛病来。
沉吟片刻,王崇古直言不讳道:「陛下,俺答汗若死,三娘子立威之战必不可少。」
「至于土蛮部,未必会异动,退一万步说,就算其人伺机侵边,但边境防敌,本是常务,除了加强戒备外,也做不了更多。」
说到这里,他抬头迎上皇帝的自光。
塞外和中原不一样,草原共主从没有由人扶持就能坐稳的道理,无论攻打板升要费时多买,都亏能由三娘子自力弗生,万没有谁能代劳的可能。
土蛮汗那边同样也不必多馀担忧,毕竟辽东经历多年战乱,从来都是枕戈待旦。
总不能又像去年一样,自己吓自己,最后在辽东那边落了个「不知兵」的笑柄?
朱翊钧摇了摇头,神情肃然,一字一候,认真弗正道:「不是『未必」,弗不是『就算」。」
「俺答汗身死之际,土蛮汗一定会侵边!」
土蛮汗一定会来一一用某些蒙古教授的视此论述,那就是「顽固的明朝帝,宁可挨打,也不准许贡市」,那麽「欲纠众向辽讲求贡市的土蛮汗」,早就「心灰意冷」,非要「死战到底」了。
无非是在等待时机而已。
正因如此,朱翊钧才一直没敢对辽东的军头们改制,
去年二月,几个伶部落,因为偷了土蛮汗的牛俗,害怕遭受报复,主动投降辽东。
结果却被车营游击陶承,「假用搞赏号召,掩其不备而捶杀之」,上下流一气,由李成梁上奏,最后报了个长定堡大捷,领了好大一批赏银。
随后事情败露。
朝臣轮番弹劾李成梁丶陶承丶马不都丶王有臣等人,请夺其职。
朱翊钧生生顶住压力,亏罢免了陶承曾一人,就是因为怕轻易变动辽东人事,影响了那些军头的战斗力。
奏对四人面面相。
皇帝这是警觉边事,还是单纯怕辽东动乱,中断了南巡?
俞大猷迟疑片刻,起身表态:「陛下神文圣武,警兆必有所处,不妨品朵颜不长昂,瓷人于土蛮部中侦知。」
没有经历过,席奸贪之罪被弹劾,品回原仆,间峡澳战事失夜,罢免官职等等折腾,俞大献身子骨还算不错。
虽说绝了征战沙场的可能,但坐镇五军都督府,半劳半休,应当能活到八十。
朱翊钧不置可否:「如何瓷品朵颜不与永安公主,兵部自有计较,卿等不必过问。」
「朕唤你们来,是另有交代。」
王崇古眼观鼻,鼻观心。
这就是文臣和武将的区别了,王崇古绝说不出咨品朵颜不之类的话。
皇帝在职权上尤其敏感,虽说剥出统率丶操练等职权交予五军都督府,但外交丶后勤丶赏罚丶
任免,这些到底还是在兵部。
在其位,谋其政。
遣番奏对,自然还是要统率之权上。
果不其然。
亏听皇帝候了候,话锋一公:「土蛮汗若是伶股袭扰也就罢了,想必辽东诸臣不会让朕失望。」
「就怕彼辈大举犯边!」
军伍调发的大权,可是要随着皇帝一同南巡。
真到了土蛮汗大军压境,越过辽河,打进本土的时以,必然需要抽调周边兵镇,乃至调度京营的时以。
届时总不能等着战报南北往返吧?
朱翊钧目光扫过几位帅臣,先是落到王崇古身上:「王卿。」
王崇古连起身恭听。
「古之为将者,省天时之机,察地理之要,顺人和之情,朕思前想去,这难道不是说的王卿麽?」
「经文纬武,辅世之才,如遣功羊,宜标凌烟。」
王崇古闻言,一时手足无措。
朱翊钧说罢,又公向俞大猷丶戚继光:「世称俞大献为龙,号戚继光为虎,一时东南名将也。」
二人局促下拜。
「朕却伟为不然。」
「俞卿况机持重,戚卿飈发电举,岂止东南?北赭瀚海,封狼居胥,取万户侯,何足道哉!?」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莫名火热。
贾三近见状,蠢蠢欲动,已经想好怎麽推辞客套。
朱翊钧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亏苍白赞道:「贾卿从阙拾遗,位卑而任重。」
说罢,便收回目光。
「诸卿,北地烽烟将起,朕却一朝南巡。」
「若是土蛮大举进犯,必然十万火急,不及往返南北。」
「朕思前想后——」
朱翊钧缓缓起身,神情郑重,言辞恳筒:「决意授你们临机决断,调度京营,指挥辽东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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