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2 / 2)
外祖父武清伯李伟丶舅舅李文全丶嫁到平江伯府上的二姨李彩云丶老表李诚铭。
此外还有自家的一母同胞,今年才满十六的寿阳公主朱尧娥。
「咳。」
朱翊钧轻轻咳了一声。
众人转过头,不由一惊,见是皇帝驾临,纷纷起身行礼。
「陛下。」
「大兄皇帝陛下。」
朱翊钧伸手虚虚按了按,示意众人如常。
而后才走到李太后近前,躬身下拜:「孩儿问娘亲安。」
自家儿子来了,李太后却反应平平。
甚至颇有些阴阳怪气:「万岁爷日理万机,倒是难得有空来一趟乾光殿了。」
饶是朱翊钧脸皮厚实,此时也有些挂不住。
他僵硬地笑了笑,勉强解释道:「娘亲,孩儿不日便要出宫南巡,以致内廷外朝大小事宜都堆在一起,近来属实繁忙这是实话,一大早就又是祭祖,又是奏对的,连请安都得用午膳时间见缝插针。
但朱翊钧话刚说到一半,就感觉李太后神情不太对劲。
李太后手上针工突然停了下来,顺势住一条刚刚缝制好的风领,逐渐拽出了青筋。
朱翊钧灵光警告不断闪动,默默掐住了话头。
可惜,为时已晚。
南巡之事,有太多人只不过是捏着鼻子认下,心中仍旧暗藏不满,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攀升。
这种不满,在八月二十八日这一天,终于到达了巅峰!
有些人再也忍不住,对方历皇帝出了手!
「南巡!南巡!让你南巡!」
李太后抢起手里的风领,胡乱抽向皇帝!
「翅膀硬了!瞒着我就决定要南巡!」
「满朝都知道了,就是不跟我说!要请我监国了,才让张宏来敷衍我!」
「南巡!怎麽不南巡回京再来见我!」
一阵阵毫无章法的风,在乾光殿内刮起。
皇帝幼时的肌肉记忆疯狂涌出,狼狐逃窜。
好端端的乾光殿眨眼间鸡飞狗跳!
殿内的皇亲国戚们目瞪口呆。
礼法是一门学问。
当家庭等级上下分明,成员关系氛围紧张的时候,哪怕是皇帝,在太后面前也需恭恭敬敬磕大头。
就像武宗皇帝一样。
每次请安都跪着不能起身一一皆设席座前,起居叩头,而受茶,迄不敢坐。
与母后分别时,还要跪地挽留一一上与中宫仍跪请留。
但当儿子争气,家庭关系融洽的时候,这些礼法又成了繁文节,可有可无。
就像今天一样。
请安变成了母慈子孝的一通好打。
分别时,更是表兄丶皇妹断后,掩护皇帝仓皇逃窜的「热闹」场面。
如此种种,岂不正说明了皇帝治家有方啊!
朱翊钧从乾光殿出来的时候,一面在心里给自己找回面子,一面整理服饰。
此时此刻,他衣衫凌乱,发饰歪斜,显得颇为狼狈。
老太太虽然豆腐心,但打起儿子来那当真是刀子手。
不过好列是出了胸中一口恶气,应下了监国的事。
「万岁爷,这是慈圣太后娘娘亲手织的冬衣丶风领丶佛门护符———」
张宏从身后追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叠衣物服饰:「娘娘还说,让万岁爷一路小心,若是水土不服,及早回宫。」
朱翊钧警了张宏一眼。
他由着内臣为自己整理服饰,伸手将冬衣上的护符拿起,揣入怀中。
朱翊钧倒是没觉得老太太因为怕儿子「水土不服」而发脾气是小题大做。
古人不懂什麽叫鱼油促进大脑发育,只知道多喝鱼汤变聪明。
李太后也不知道什麽是微生物生态,只听说人换了地方,就会水土不服。
虽说随着南来北往的交流,水土不服丶瘴气,这些经验逐渐过了时,但这份担心,总归是情真意切。
朱翊钧摇了摇头:「走罢,去元熙延年殿。」
李太后这里的饭是吃不上了,看能不能蹭一蹭陈太后的午膳。
饥肠辗的皇帝,不得不转道元熙延年殿,
相较于李太后那边一屋子人围坐的热闹,陈太后的寝宫倒是一年四季安静如常。
老猫叼着幼猫,在殿内四处溜达,狐狸跟在屁股后面好奇张望。
延庆公主结束了今天的课业,正乖巧坐在椅子啃糕点。
陈太后一身清冷的素色常服,正端坐在桌案旁,一手捧碗侧脸吹着热粥,一手捏着书本垂目阅读,显得很是入神。
皇帝踏入元熙延年殿后,延庆公主率先反应过来:「皇兄!」
陈太后听了动静,后知后觉抬起头。
朱翊钧摸了摸延庆公主的脑袋,拉着走到陈太后近前,一板一眼行礼:「儿臣,问母后躬安?」
陈太后合上书页,看着皇帝恬淡一笑:「我是富贵闲人,自然躬安,陛下巡狩江南,也要躬安才是。」
这类话,朱翊钧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他近乎无奈道:「儿臣知道了。」
陈太后笑了笑。
「陛下还未用过膳吧?」
她将鬓发拨到耳后,看向一旁的女官:「再请一副碗筷。」
朱翊钧本来就是蹭饭来的,闻言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扭头接过碗筷,一边盛粥,一边与陈太后说道:「母后,后日朕便要南巡,皇子起名仪的敕诏,还要劳烦母后过问。」
陈太后轻轻点了点头。
家宴随意很多,朱翊钧也没讲究什麽礼仪,口中不停:「孩儿此去经年,皇后在宫中恐怕冷清,母后若是有暇,不妨多与皇后亲近亲近。」
陈太后轻轻点了点头。
「母后万寿圣节将至,朕早先便知会张宏,从内帑取用了,母后要不要请一请固安伯,聚个家宴?」
陈太后轻轻摇了摇头。
「张大伴送来的幼猫,可还合母后的意·
皇帝边吃边口头尽孝,偶尔瞩咐两句延庆公主。
陈太后与延庆公主皆是食不言,寝不语,只是一味点头摇头。
就这样。
简简单单地,朱翊钧与两宫道了别。
万历八年,八月三十。
清晨,天不见亮,湿气凝露。
张居正丶王崇古丶海瑞丶申时行丶王锡爵丶六部堂官,大小数百臣工,乌压压排成两列,静静恭候在午门外一一甚至风瘫的高仪,也在其中。
只因今天便是皇帝南巡的开拔之日!
千步廊外,六部衙署内的官吏,纷纷开门推窗,翘首观望。
好事的富贵人家进不得千步廊,只得登临高处,偷偷摸摸拿出望远镜,对准千步廊。
众人眺望着天色,等着已经四十馀年没有出现的,大明皇帝,巡视天下。
咚!
一道鼓声骤然响起。
是钦天监安排的时鼓,寅时三刻到了!
随着鼓声一响。
沉重的朱漆宫门,伴随着哎嘎地呻吟,次第洞开。
没有百官唱奏,没有万民山呼,只有金瓜丶铖斧丶朝天,沉闷而肃然地水泄而出。
眨眼间,近卫便沿着御道两侧森然肃立,将迎候的百官围在其中。
浩浩荡荡的卤簿,淌出午门,大驾丶法驾丶曲柄九龙伞丶旌节丶金八件丶通赞丶赞礼丶宿卫官丶各侍卫等侍从官,鱼贯而出。
一杆新制的宝蠢龙旗,被簇拥在最中央的,迎着风猎猎作响。
云盖丶云盘紧随其后。
一道众星拱月的身影,缓缓步出午门。
「臣等拜见陛下!」
瞬间黑压压跪倒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
朱翊钧站定在午门外,举目环顾:「诸卿请起。」
南巡无礼,一切从简一一甚至眼前这一套仪仗,都是礼部临时定下的。
群臣得了旨意,先后起身。
朱翊钧眼尖,见得有人起身困难,连忙上前。
他拨开内臣,亲自扶起高仪,无奈道:「先生果真要随朕下江南?」
高仪气喘吁吁坐回轮椅上,慈眉善目看着皇帝:「首坐镇中枢,老臣正好随驾南巡。」
朱翊钧不由默然。
浙江籍贯,内阁大臣,心学大儒,带着这些标签的高仪随驾南巡,其臂助自然不言而喻一一加上无妻无子的绝户,以及「受贿」邻居七个鸡蛋的名声在外,高仪在士林坊间的声誉与威望,甚至还要超过张居正。
问题在于,高仪哪里经得起舟车劳顿的折腾。
这作态,分明想再尽一分力,最后回钱塘县落叶归根。
看着高先生一副看破生死的模样,朱翊钧情知自己劝不住,只能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看向魏朝,示意其照顾好高先生。
随即,朱翊钧又走向张居正。
他抓着首辅先生的手,恳切道:「朝廷政务,就托付给先生了。」
张居正挠了挠皇帝的手手心,疑惑皱眉。
朱翊钧一愣,抽回手掌:「先生这是做甚?」
张居正左右张望,压低声音请罪:「陛下一朝南巡,吴淑妃生子,韩宜妃有孕,臣还以为陛下有密诏托付!」
朱翊钧听到这句,才终于反应过来。
老头这是变着法损自己!
朱翊钧义正言辞反驳道:「先生,江南好歹是国朝腹心之地,如何弄得好似魔窟一般。」
「朕一不与人短兵相接,二不会泛舟游玩。」
「哪里需要留什麽传嗣密诏。」
张居正面无表情,不置可否,整个就是一副「真的麽,我不信」的表情。
两人执手相看,一时无言。
外人只见君臣二人交头接耳,无语凝,只得艳羡万分。
过了许久。
还是张居正率先打破了沉默,恭谨一拜:「陛下一路上宁可信其有,小心为上。」
朱翊钧顿了顿,轻轻将人扶起,
「朕于行在的餐食用度,仍是从北京运去。」
「随行的近卫都是良家子,朱希孝当年便是东宫近卫,防火防盗都是行家里手。」
「与南京兵备换防的四个战兵营丶一个车兵营,比朕还要先到南京—」
皇帝显得有些絮絮叻叻。
张居正默默听着,也并未打断。
说到最后,朱翊钧突然展颜一笑:「天下新政,未必全系于朕,若有万一,先生当辅政继发,
必能安国,终定大事。」
张居正然看着皇帝。
他嘴巴张了张,出言欲劝。
话到嘴边却不由自主伏地下拜,沉声表态:「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离得最近的申时行与王锡爵,不由对视一眼。
君臣二人方才奏对,分明是汉昭烈与武乡侯的奏对原话。
君臣相得,竟至于此?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居正下拜。
他也不伸手去扶,只重复了一遍最开始的言语:「朝廷政务,就托付给先生了。」
张居正躬身再拜,无言受诏。
值此刻,教坊司安排的中和韶乐奏响,锺岳同响,鼓乐齐鸣。
众人回过头,只见五军都督府近卫军统领骆思恭,从大明门外牵马而至:「大元帅!近卫军已至大明门外护卫!
朱翊钧眺目警了一眼大明门外。
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影影懂憧。
户部侍郎范应期应声出列:「臣请陛下南巡!」
两侧值守的卫士振动衣甲,猎猎作响。
迎候百官,都纷纷拱手加额,口中齐齐呼喊:「请陛下南巡!」
朱翊钧收回了目光。
看着眼前的场景,他并无多馀动作,只按住自己腰间的天子剑,沉声回道:「起驾南巡!」
皇帝分明掷地有声,午门外却雾时一寂。
呼声丶喊声丶乐声丶振甲声丶钟鼓声,全然消失不见。
朱翊钧沉默着翻身踩上骆思恭牵来的宝马,打马轻驰大明门。
宝蠢龙旗跟随其后。
文武群臣丶宿卫官丶各侍卫丶内臣,井然有序,汇入卤簿。
一场重大的政治事件序幕的发生。
行也无声,动也无声。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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