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归兮(2 / 2)
而为了在赵怀安面前留下印象,老道士更是拿出了十二分的本事,非要将这场大型科仪操办好。
只见他头戴五岳冠,持桃木剑,步九幽破狱罡,诵读《救苦经》,要开鬼门关。
忽然,老道士脚,持剑面北,叱咤如雷:
「开幽暗,破铁围,亡魂从此出轮回!」
而在他的身后,他的徒弟冲虚开始三跪九叩,而赵怀安也跟着跪在地上,作为这些无父无母,
无子无女的阵亡将士的亲人,随拜。
他的身后,全军吏士皆如此,只是他们没有穿麻衣,而是手臂绑了一条麻布,然后跟在赵怀安一起,向阵亡兄弟下拜。
兄弟之情,在此刻得到了升华。
没有父母,我们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没有子女,我们的子女就是你的子女,兄弟们,不要担心死后无人祭祀,我们在,儿子在,那就是年年香火不绝。
这三跪九叩间,有些也是孤苦伶仃的吏士们,忽然就哭了。
保义军是他们的家,这里都是他们的兄弟!而最前面那位大豪杰,就是他们的大哥!
随着全军跪拜,此时的氛围更加庄严肃穆。
甚至赵怀安都有一种感动,好像有光从天上照下,驱散着寒冷,温暖着他们的心,也照耀着阵亡兄弟们离去的路。
前头老道士再踏天罡步,最后从小徒弟那边接过一面书有「保义」字号的引魂幡,自此这些寿州县卒也是他们保义军的一员。
而那些守在棺木边的保义军吏士们,也在棺木的右前方插上一面铭旌,上书这些战死吏士们的官阶丶称呼。
然后老道士冲后面的赵怀安点头,示意他上到坛前。
赵怀安深吸一口气,严肃地跟了上来,然后在老道士的带领下绕着祭坛三周,并唱着《送魂歌》:
「魂兮魂兮,随幡上升,逍遥碧落,永脱幽冥」。
唱着,老道士就举着那面引魂幡,幡顶系纸鹤,象徵亡魂乘鹤升仙,不受幽冥之苦。
而于此同时,和这些死难者相熟的袍泽则开始撒着他们亲手剪好的纸马,一边扔一边喊着他们死难袍泽的名字。
这就是招魂。
这个从周代以来传袭下来的丧仪已经是葬礼中非常重要一环,不仅仅是人们在除不祥,更是亲人做最后的思别。
他们冲着北方连喊三声逝者的名字,期盼鬼神能让死者的魂魄从幽阴之地恢复肉身,死而复生。
这当然是一种美好的祈盼罢了,可当招魂幡高高飘扬,当将士们悲戚的呼喊此起彼伏,所有人的脑海里都回忆着逝者生前的画面。
也许这就是葬礼的意义吧,让这些逝者依旧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活在活人的记忆里。
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军中袍泽们愈发见伤,已经难掩伤逝的泪水。
只有经历过战场上同生共死的人才能明百这一份纯粹的袍泽之义。
但招魂结束后,朴散子老道士便对赵怀安点头道:
「吉时已到,可以入土安葬了。」
赵怀安眼睛也是红红的,点了点头,然后走回棺前,此时赵六递给他一盘米饭。
他望着棺木里年轻雕枯的面容,悲忍着,用手抓起一捧米饭放在了户体的嘴边,
本来按照传统,需要在刚刚死的时候就将米饭放进死者的嘴里,但现在战场条件所迫,当为这些死难将士收敛好户体后,已经是第二日了。
此时,户体已经僵硬,赵怀安只能将米饭放在了他们的嘴边。
这就是葬礼中的「饭含」。
这种仪式最开始朴的素愿望可能只是想让死者能在去阴土前再饱食一顿,但到了后面就更加复杂了,上层的人已经不再用米饭,而是用珠玉代之。
他们人上人们认为饭含用珠宝代替,可以有益死者形体,故天子饭以玉,诸侯饭以珠,大夫以米,士以贝也。
但在这里,赵怀安依旧坚持最传统的饭含仪式,当然,这些普通的吏士在礼法上也只能饭含米饭。
赵怀安从第一个棺木开始,从头到尾挨个饭含,三百一十二具尸体,赵怀安就施了三百一十二捧米饭。
一路上,赵六捧着米饭一直跟在赵怀安身边,后面的人不断给他们添米饭。
就这样,全军将士们都这样看着,全场雅雀无声,他们从使君身上看到了对生命的尊重。
原来使君真的在乎兄弟们,在乎咱们的感情丶尊严和体面。
一种难以的感觉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他们不晓得措大们说的圣王是什麽样子的,但这一刻,在这些人的心中,使君就是那个天,就是他们的王!
谁能承社稷者?舍使君还有谁?
谁能庇弟兄们者?舍使君还有谁?
这些情绪都被这些吏士们放在心里,他们暗暗发誓,谁敢对不住使君,谁敢背叛使君,他们非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他们的命!
望着重新走回众人前的使君,当冬日的阳光洒在他的肩膀上,留在他们眼里的只有使君朦胧的轮廓,整个人都被阳光给笼罩着。
终有一日,他们必要将使君托到最高!做那所有人的太阳!
此刻赵怀安并不晓得将士们的心里,他依旧沉浸在葬礼的哀伤中。
他有时候也在感叹,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麽呢?
是选择庸庸碌碌而过一生,还是为了某项崇高的事业而奉献自己,这不过是选择的不同,毕竟人都是要死的,那为何还要过的那麽累呢?
但这一刻,赵怀安却有了一种体会。
也许他活着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着,有太多人的生命承载在他的肩膀上。
如果他换一个时代,换一个身份,他可能会换一种更简单的活法。可当他处在这个命运中,面对历史的重要关头,赵怀安明白,他就是为了那崇高的事业而来的。
也许这就是他的使命,他再生的意义吧,
将情绪深深埋在心里,赵怀安和豆胖子丶张翱丶王进四人一人一边,将棺木挑起,然后向前方的土坑走去。
随他们起棺,芦篷边作为司仪的丁会开始吼着:
「起棺咯!」
于是,包括赵怀安他们四人在内的一千二百四十八名保义军吏士开始抬着棺木,走到了葬坑前,然后开始缓缓放下棺木。
随后,由丁会亲自吟唱戚伤的挽歌,由他临时培训的四十名挽郎与他一起,高唱着《露》之章:
「上露,何易稀。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他昨日曾问过大郎,葬礼是唱《露》还是唱《蒿里》。大郎问自己,两挽歌有何不同。
自己说《露》是唱给贵族们的,《蒿里》是唱给庶民的。
大郎想了一下,两个都唱!
此刻,唱完《露》之章后,丁会与众人再唱《蒿里》: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蜘。」
丁会果然是寿县十里八乡唱丧歌的第一好喉咙,其声清越,响彻旷野,曲度未终,闻者便已掩泣。
望着那千馀精悍桀骜的武人们此刻哭得和泪人一样,丁会似乎明白为何大郎要两首都要唱了。
今之庶民焉之不是日后之世贵呢?
于是他唱得更加高昂了。
当赵怀安将最后象徵着的享祭祀的五谷洒在棺木内后,棺木落下,盖住了死者,棺前的铭旌也被铺在棺木上,然后就是一层层覆土上去。
赵怀安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飘飞零落的纸马丶纸钱丶高悬着的招魂幡,皆服白布深衣,白布介的挽郎们,听着他们高唱凄厉的挽歌。
随着覆土一层层堆高,这些人的生命终于走向了尽头,他们的时代正式宣告结束了。
可活着的人将依旧带着他们的一份记忆,继续活着,继续在这红尘中努力!
于是,赵怀安忽然起舞,在这盛大的葬礼上,他奋力舞蹈,将心中所有的悲伤和哀悼全部融在了这支舞蹈中。
他也不晓得这是什麽舞,他只是任自己的情绪去驱动看身体,在这些死难更士们的面前,献上他生命力的一舞!
舞毕,赵怀安引高歌:
「魂兮魂兮,兄弟一去兮不复返,去兮去兮,霜雪满途兮骨未还!」
「北部风急兮蒿草乱,君埋泉下兮我独叹。」
「忆昔并驰中原,今闻挽歌催归还。」
「魂兮归来兮!莫忘回家路。」
「家有高堂倚门哭,稚子牵衣问父处。
「魂兮归来!莫过黄泉渡。」
「黄泉无酒共君醉,也无歌舞也无情。」
兄弟们啊,一路走好!来世再叙!
歌声嘹亮,唱遍平原丶高岗丶唱到了冤句城外的白沟河,也唱到了河上那缓缓驶进的巨大船队船队高悬着「宣武」丶「忠武」等旗帜,共同拱卫着那面「宣武军监军使」的大蠢。
在大战后的第二天,杨复光带着援军抵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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