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地胜还是民胜?(今日加更!求月票(1 / 2)
第120章 地胜还是民胜?(今日加更!求月票!)
倪元璐终于将两次日讲中的整个过程,原原本本地对二人复述了一遍。
大殿中一时陷入了沉寂,张之极和骆养性心中波澜起伏,难以平复。
过了片刻,朱由检温和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打破了这片宁静。
「朕在深宫长大,闲来无事唯有读书,然而其时并无名师指导,故常有些不解之处。」
「各位要麽是饱读诗书的登科进士,要麽是洞悉时事的官宦贵子,或许能为朕解惑。」
倪元璐几人闻言,连忙躬身,口称「不敢」。
朱由检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拘礼,自顾自地说道:
「朕闲来无事,曾读《商君书》。」
此言一出,倪元璐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商君之法,在儒家士大夫眼中,无异于虎狼之术,充满了「悖逆人伦」丶「刻薄寡恩」的邪说。
身为皇帝读此书倒也正常,只是直接说出来,终究让他有所不适。
朱由检浑不在意,继续说道:「书中多有酷烈之言,朕亦不取。然其中一论,朕觉得颇为有趣。」
他顿了顿,清了清嗓子,缓缓背诵起来:
「故有地狭而民众者,民胜其地;地广而民少者,地胜其民。民胜其地,务开;地胜其民者,事徕。」
朱由检目光扫过众人:「诸位可对此句有所印象?」
齐心孝思索片刻,率先出列答道:「回陛下,此句出自《商君书·徕民》一章。」
「乃是说,在战国之时,人口稠密丶土地稀少的国家,应当致力于向外开拓疆土;而地广人稀的国家,则应当致力于招徕他国之民。」
倪元璐也紧跟着出列,拱手道:「陛下,商君所言,乃是战国之策。当今天下大定,四海归一,此法似乎已不适用于当世?」
他这话说的很委婉,其实就是提醒皇帝,商君之术法,其实不适合用在此时。
「嗯,倪爱卿所言甚是,朕也是这般看的。」
朱由检不以为忤,反而赞同地点了点头,话锋却陡然一转。
「只是,这其中『民』与『地』的胜负之论,着实有趣。朕便因此生出一个疑问……」
他看向阶下五人,目光深邃。
「如今之大明,究竟是『民胜之国』,还是『地胜之国』呢?」
这个问题一出,几人顿时面面相觑。
这问题太大了,众人不过是些官场上的小年轻,如何能答得上这等纵观全局的问题。
就在众人沉默之际,一直垂首不语的吴孔嘉,却似乎想明白了什麽。
他深吸一口气,出列道:
「陛下,臣不知大明全貌如何,请试以臣之故乡为例,为陛下管窥一豹。」
「讲。」朱由检颔首示意。
「臣出身徽州歙县,」吴孔嘉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徽州之地,四面多山。多年以前,便已是民多地少,百姓难以单靠农耕为生。」
「是故,家乡之人,多有外出从商者,以商贾之利,反哺家乡。若以此论,臣的家乡徽州,当属『民胜之地。」
朱由检听完,目光便转向了齐心孝与倪元璐。
齐心孝会意,出列道:「臣出身安庆府桐城县。」
「安庆府地处江淮之间,地势平坦,田地较多。若论其本,或可算是『地胜之地』。」
「然则,安庆承平已久,又多有外地迁徙之人涌入,其中尤以江西之民最多。」
「经年累月,繁衍生息,如今……其实也已是『民胜之地』了。」
倪元璐接着说道:「臣出身浙江上虞,乡人有言,『五山一水四分田』,与徽州大抵相似,亦是民胜之地。故而民众除了耕种,跑商的不少,出海的……也有。」
出海……
朱由检眼睛一眯,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个信息。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张之极和骆养性身上。
张之极是勋贵子弟,久居京城,他想了想,回话道:「臣生长于京畿之地,所见却与几位大人不同。」
「京畿左近,常能见到田地荒芜丶村庄破败之景,人口逃散亦非罕事。若单以北直隶而论,似乎……地略多,而人略少。」
骆养性沉吟片刻,谨慎地说道:「北直隶之地,诚如张之极所言。」
「不过臣祖籍湖广,曾随家父回乡祭祖。沿途所见,南北景象大不相同。」
「有荒芜凋敝之处,亦有繁华兴盛之所。以臣的印象,似乎繁茂居多。只是,此乃臣旅途所见,浮光掠影,只可作为参考。」
听完五人的话,朱由检缓缓点了点头。
「如此看来,我大明江山,有些地方已是『民胜之地』,有些地方尚是『地胜之地』。」
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齐心孝的方向。
「然而,纵使是地胜之地,也会因民众迁徙繁衍,终有一日,变为民胜之地。便如安庆之例。」
他幽幽一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莫名的萧索。
「那麽……我大明,究竟还有多久,才会到天下皆为『民胜』,再无一寸『地胜』之境地呢?」
此言一出,暖阁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在场的五人,全都是人中俊杰,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聪明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几乎同时明白了皇帝真正想说的是什麽。
一股寒意,顺着他们的脊梁骨,悄然爬了上来。
朱由检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他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也是一把更锋利的刀。
「朕也曾观《韩非子》,同样被其中一句话,牵动了心神。」
他看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背诵道:
「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在众人心中发酵,而后才轻声问道:
「朕毕竟未曾生子,对此论所见不真。敢问诸位,民间……果真如此乎?五子复五子?」
几人只觉得头皮发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们。
这不是经义,不是策论,这是一个冷冰冰的丶能无限推演下去的算术题。
片刻之后,还是张之极硬着头皮出列,声音有些乾涩地说道:「回……回陛下,民间产子,多有夭折。纵有五子,能存活长大者,或十之四五。或许……或许并未如此夸张。」
「是吗?」朱由检叹了口气,「纵然一对夫妻只得二子成活,便不夸张了吗?」
他伸出手指,开始计算。
「夫妻二十岁时,有二子。待到四十岁时,二子成家,便有四孙。待到六十岁时,四孙再生,便有八玄孙。」
「若此夫妻能活到六十岁,身后便是二子丶四孙丶八玄孙,合计一十四人。两口之家,两代之后,变为十四口。如此,当真不夸张吗?」
张之极嗫嚅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馀众人,也是一时无言以对。
这笔帐,太简单了,简单到令人恐惧。
又是一阵死寂。
倪元璐再度出列,他的脸色已有些苍白:「陛下……然而终究有灾荒,有时疫,有盗贼,有战乱……人口增殖,或会比想像中……慢上许多。」
「当然如此。」朱由检点头,承认了他的说法,但紧接着便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反问。
「然而,再慢,会是停滞不前吗?」
「国朝初立,太祖高皇帝定天下户口,计六千馀万。到如今,二百馀载,户口仍是六千馀万。各位……信吗?」
众人哑口无言。
黄册之弊,早已是大明朝堂上下一个心照不宣的巨大谎言。
谁都知道人口早已不止这个数,甚至有识之士也曾上疏请求清丈田地丶核实丁口,但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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