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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借汝头颅,以儆三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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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借汝头颅,以儆三军

西安城的天一连几日都是澄澈的蔚蓝,秋日高远的阳光落在行辕院落的石榴树上,将那一颗颗饱满的果实照得通红透亮,几欲滴出蜜来。

然而对于被请到这处精致院落里议事的延绥丶固原丶榆林丶宁夏四镇的数十位将领而言,这明媚的阳光却比最阴冷的冬雨还要让人心头发寒。

他们住的是上好的客房,皇帝没有给他们上任何枷锁,甚至没有一句重话。

可他们每个人都清楚,这座没有高墙的院子就是一座最坚固的牢笼,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若琏那张永远带着三分笑意的脸,比任何凶神恶煞的狱卒都更让人恐惧。

他们就像一群被养在锦盒里的蟋蟀,能听到外面世界的喧嚣,却不知何时会被哪只无形的大手捏出去与另一只斗个你死我活。

这种等待,比直接的审判更磨人。

而朱由检,这位年轻的帝王似乎完全遗忘了他们的存在。

他每日与孙传庭在布政使司内堂议事,或亲临城外的天子屯工地,与那些泥腿子流民一同规划田垄沟渠,仿佛陕西最大的事就是如何让那些百姓吃饱穿暖。

直到第三天,第一道圣旨如同一块投向平静湖面的巨石,由随皇帝而来的太监亲自在这座院落里宣读。

小太监的声音细而柔,念出的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根根扎入骨髓的冰针。

这道旨意,名为《奖功令》。

「……延绥总兵杜文焕丶固原总兵杨麒丶榆林总兵王承胤丶宁夏总兵马科等,及四镇麾下将士,戍边有年,屡抗虏寇,其功甚伟……朕心甚慰之。朕闻各镇将士常有粮饷拖欠之苦,此乃朝廷之过,非战将之罪。今朕自内帑拨银,将延绥丶固原丶榆林丶宁夏四镇,自天启六年至今所有拖欠之军饷,全额补发!一文不少!」

旨意读到此处,院外负责护卫的京营士卒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低呼。而院内的将领们却是一个个面色煞白,如坠冰窟。

全额补发欠饷?

这是天大的好事,皇恩浩荡!但对他们来说却是催命的符咒!

因为圣旨的最后轻飘飘地缀了一句:「……为免错漏,所有饷银皆需各部司官与户部丶兵部派驻之官员,核实现有名册,按人头发放。」

核实现有名册!

这句话像座大山,轰然压在了在场所有将领的心头。

吃空饷早已是九边公开的秘密。

一个营的编制五百人,实数或许只有三百,甚至可能更少,那凭空多出来的两三百份粮饷自然就进了各级将领的腰包。这是他们最稳定也是最重要的一块财源。

如今皇帝要按人头核发,那他们这些年虚报的鬼兵,岂不是要瞬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届时,一个「欺君罔上丶冒领军饷」的罪名扣下来,谁都别想好过!

杜文焕站在人群最前,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肌肉微微抽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作为四镇总兵之首,他不得不带头跪下谢恩:「臣……杜文焕,代四镇将士叩谢天恩!」

身后,数十名将领稀稀拉拉地跪下,那一声声「吾皇万岁」喊得有气无力,仿佛耗尽了他们全身的精气神。

总兵们这才惊恐地回过神来,按着皇帝的意思,这分明是要派皇帝自己的人带着银子亲赴军营,当着所有士卒的面,一个个数人头,一份份发军饷!这是要彻底绕开他们这些将领!

如此一来,皇帝用这白花花的银子,在他们这些军官与底层普通士兵之间,硬生生劈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自此,天子之名于士卒眼中不再是远在庙堂的虚影,而是近在眼前的皇恩浩荡!

然而,还不等他们从这道釜底抽薪的阳谋中挣扎出半分对策,第二日,小太监那张带着含蓄笑容的脸,便再次飘然而至。

这一次,他带来的,是《恤兵令》。

「……朕巡视天子屯,见屯中流民得田而喜,不禁感慨万千。思我边镇将士,为国戍边风餐露宿,其家人或耕种于军屯,然所获几何?朕闻,军屯之田多有被奸猾之徒丶不法之辈侵占,以致劳者无食,战者无粮,此等情状,令朕寝食难安,痛心疾首!」

院中的将领们个个垂下了头,军田如何变成了他们的私产,在座的每一个人手上都不乾净。

「故朕决意,由锦衣卫北镇抚司主导,抽调京营新军将士为佐,即日起,对延绥丶固原丶榆林丶宁夏四镇之军屯田亩,进行重新勘测丶登记丶造册!务必将每一寸土地都厘清归属,将朝廷赐予兵士之份地,悉数还于兵士之手!如此,方能使我大明将士,战时用命,闲时有养,再无后顾之忧!」

旨意宣读完毕,整个院落空谷般的寂静。

如果说第一道旨意是在军官和士兵之间划开裂痕,那这第二道旨意,就是用皇帝的权威将这道裂痕硬生生撕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

他将自己塑造成了为底层士卒申冤做主之人。

这是诛心!

更可怕的是执行者——锦衣卫主导,京营新军为佐。这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皇帝不相信他们,也不相信陕西的任何地方势力。他要用自己带来的刀,亲自来切这块长满烂肉的糕点。

杜文焕只觉后背冷汗涔涔,而堂中诸将更是心胆俱裂。

皇帝的屠刀已然悬颈,可他们连挣扎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

只因他们这些总兵丶参将,哪个不是宗族盘根错节?

家小亲眷或在京师,或在原籍,无一不在天子股掌之间,此乃投鼠忌器。

退一步说,就算他们豁出一切揭竿而起,又能如何?

谁敢说自己麾下那点兵马,能敌得过秦良玉亲自调教出的三千白杆军和天子一手整练出的一万京营新军?

以卵击石!

这两道无形的枷锁,早已将他们捆得动弹不得。

因此,第三日,当那个小太监第三次出现在院中时,许多将领的腿肚子都在打颤。

他们不知道这一次等待他们的,又会是怎样一道让他们无法拒绝,也无法反抗的圣旨。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第三道旨意字里行间,竟满是温情与体恤。

《荣退令》。

「……众卿皆我大明之干城,戎马一生,功在社稷。然岁月不居,时不我待,朕念及部分老将年事已高,或身有旧伤,不堪战阵。若强留于军中,非但于国无益,亦是朕为君之不仁也。」

「故朕特开恩旨:凡军中副将以上将领,若自觉年老体衰,可向兵部自请『荣退』。朝廷将核其历年功勋,并参照其『献出』之田产几何,一次性赐予巨额荣养银两,以安享晚年。」

读到这里,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连呼吸都屏住了。

小太监微微一笑,继续念道:「……凡荣退者,可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或入京营新设之『讲武堂』,由陛下亲选名师教导,以承父志,他日为国效力。此为朕于众劳苦功高之臣,一片爱惜之心也。钦此。」

旨意念完,院中先是死寂,继而响起一片粗重的呼吸声。

这……这是一条活路!

一条用土地和兵权,换取财富和子孙前程的…黄金大道!

三道旨意环环相扣,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天罗地网,就这麽堂而皇之地罩了下来。

《奖功令》是离心,让士兵不再与他们同心同德。

《恤兵令》是夺利,以无可辩驳的道义,拿走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荣退令》是开路,在把他们逼到悬崖边后,又扔过来一条看起来无比诱人的黄金锁链。

跳,还是不跳?

一时间,院中的气氛变得无比诡异,将领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眼神交错,各怀心事。

有人眼中闪烁着贪婪,在迅速盘算着自家田产和子嗣的前途;有人目露凶光,显然不甘心就此放弃经营了一辈子的基业;更多的人则是满脸茫然,在抗争与屈服之间痛苦地摇摆。

他们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囚徒困境里,谁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谁就会成为皇帝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谁第一个选择屈服,谁就能抢先一步为自己和家族争取到最有利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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