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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皇帝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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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自严说得很详尽,很标准,是一份无可指摘的答案。

说完,他便垂下眼帘,静静地等待着。

暖阁内,除了炭火偶尔发出的「哔剥」声,便只剩下朱由检那不紧不慢的敲击声。

「笃…笃…」

范景文紧张得手心都冒出了汗,他能感觉到,皇帝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果然,敲击声停了。

朱由检抬起眼,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再次看向毕自严。

「毕爱卿,」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你说的这些职能……都还正常运转吗?」

范景文只觉脑子里被人狠狠捶了一下。

图穷匕见了!陛下终究还是将那层温情脉脉的窗户纸毫不留情地捅穿了!

毕自严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停滞了几息。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素来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剧烈的波动,他看到了皇帝的脸,那张年轻却深邃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责备,反而充满了洞悉一切的了然与…鼓励。

「但说无妨。」朱由检笑着说,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轻易地卸下了毕自严心中那重逾千斤的枷锁。

毕自严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他狠了狠心,像是做出了一个毕生最重要的决定。

「陛下!」毕自严的声音陡然沙哑,带着一丝决绝,「臣有罪!臣刚才所言,皆是……皆是空谈!」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继续说道:「陛下问户部诸般职能是否运转正常,臣斗胆直言,早已名存实亡!」

「十三清吏司,早已名存实亡!」毕自严的语速开始加快,像是在倾泻积压已久的洪流,

「天下田亩,多为士绅丶勋贵丶藩王所占,隐匿不报,朝廷一体纳粮之优免,更使其有恃无恐!税基严重流失,十不存一!所谓徵收权力,早已旁落地方,卫所侵占,官吏私吞,能到京师的寥寥无几!所谓的『奏销』分明是户部与地方官吏合起伙来,糊弄陛下您的!」

「度支清吏司,更是被彻底架空!」他几乎是在控诉,

「国朝如今…没有预算!只有窟窿!辽东的军饷,九边的兵马,南方的赈灾,宗室的禄米……哪一样不是张口就要钱?度支司只能被动应付,四处拆借,寅吃卯粮!各部院丶各衙门随意请款,随意挪用,军费挪去修园子,赈灾款变成了官员的冰敬炭敬,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至于金部丶仓部与各大仓库……」毕自严脸上露出一丝惨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那不是国库,陛下!那是形同虚设的纸上富贵!太仓库的帐面上或许还有百万两,可臣敢断言,若是此刻开库盘点,能有十万两实银,臣愿提头来见!

管库的太监与户部的官员内外勾结,监守自盗,硕鼠遍地!银钱出入,一张白条就能领走;一船漕粮,从通州运到京师,层层盘剥,入库之前就已经被各方势力瓜分了一半!所谓国库,早已成了权贵们予取予求的私产!」

范景文听得心惊肉跳,面色煞白。

他知道朝政腐败,却从未想过,从毕自严的口中说出的现实竟是如此的不堪,如此的触目惊心!

毕自严似乎已经说上了头,将所有的顾忌都抛之脑后。

「还有关税!户部名义上主管,可那些钞关的关卡,哪一个不是宫里的大璫和外朝的权贵们把持的肥差?他们征上来的税,十成里有九成进了私囊,上缴国库的不过是些残羹冷炙!商人们也乐得如此,宁愿花重金贿赂税官,也不愿足额纳税,官商勾结,沆瀣一气!」

「还有盐课!祖制『开中法』早已败坏,如今的盐政被扬州丶两淮那几个与官府勾结的大盐商所垄断!

他们用废纸一般的价钱拿到盐引,转手便以十倍丶百倍的价钱卖给百姓,牟取暴利!而上缴给国家的税款,甚至不够户部官员的俸禄!与此同时,私盐泛滥天下,冲击官盐,朝廷却只能坐视不理,束手无策!」

一番话毕,毕自严仿佛被抽乾了所有力气。

他踉跄着从锦墩上滑下,沉重地跪倒在地,花白的头颅深深叩下。

「臣一介地方外官,本无权议论中枢财政,今日却在御前信口雌黄,胡言乱语,此乃狂悖之罪!更是藐视朝堂,非议六部,罪在不赦!请陛下…降罪!」

毕自严的声音在空旷的暖阁内回荡,充满了惶恐,却也带着一丝捅破天之后的决然。

范景文也早已离座,跟着跪了下来,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预想中的暴怒没有到来。

反而是一阵笑声响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朱由检大笑了起来,那笑声清朗而洪亮,充满了说不出的畅快,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这笑声让跪在地上的毕自严和范景文都懵了,两人愕然抬头,只看到皇帝非但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反而亲自走下御阶,快步来到毕自严身前,伸出双手用力将他扶了起来。

「毕爱卿,快快请起!」

朱由检的力气很大,毕自严竟被他毫不费力地搀扶起身,他扶着毕自严的手臂,看着他惊魂未定的脸,心中却在暗自感慨——

谁他妈的说明朝的官员都是睁眼瞎,自己看不清大明存在的问题!

他们看得清,看得比谁都清楚!只是无人敢说,无人能说,也无人愿说罢了!

敢说的,成了东林党口中的阉党;能说的,自己就是这腐朽体系的一环;愿说的,早已被那无形的巨网给吞噬得尸骨无存了。

而毕自严肯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本身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臣……惶恐!」毕自严仍自惊魂未定,被皇帝扶着,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朱由检却松开了他,自顾自地在暖阁内踱起步来。

他一边走,一边为毕自严刚才那番激昂的陈情做着总结。

「所以,」朱由检的脚步停下,目光扫过毕丶范二人,「在朕抄了那八家晋商,查了江南的粮商,灭了秦王之前……我大明户部的现实困境,确实是这样的。」

「无源之水!大明最主要的税基——田赋,因士绅一体优免的特权而大量流失,朝廷根本无法有效徵收。水源被堵死了,再大的池子,也终将乾涸。

朕虽已下旨行『一体纳粮,官绅一体当差』,意图重新开掘这最大的水源。

可结果呢?京畿之地尚且推行艰难,到了南方,更是遭遇了无尽的暗流!

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士绅们背地里串联勾结,阳奉阴违,视朕的旨意为无物,拼了命也要护着他们那点不必纳税的特权!

这水源不是没有,而是被无数的硕鼠地主死死捂住!」

「其二,朕谓之『无米之炊』。国库收入锐减的同时,军费丶赈灾丶宗禄这些要命的支出却在急剧膨胀。一边没钱进帐一边花钱如流水,财政赤字巨大,这锅饭,根本没米下锅。」

快步又来回折返了几趟,皇帝的声音越来越高亢。

「内外皆贼。外部有地方的官僚,有免税的士绅,有贪得无厌的豪强,有坐拥天下的勋贵藩王,他们如饿狼般疯狂侵占着大明的利源;而内部,有户部自身的官员,有管着仓库的太监,他们监守自盗中饱私囊。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贼!」

最后,皇帝的笑变成了苦笑,语气中带着一丝浓重的自嘲。

「政令不出紫禁城!朕丶户部就算制定出再精妙的财政法令,下发到地方也不过是一纸空文。地方官吏阳奉阴违,士绅豪强联合抵制,京师对地方的控制力已经降到了本朝,乃至历朝历代的最低点!」

毕自严猛然抬头,他的右拳在袖中猛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他眯着眼,以前所未有大胆的目光再次直视御座前的那个年轻人。

毕自严看到的是一张同样无比严肃的脸。

皇帝看着他,久久不语,直到毕自严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着改天换地的力量。

「国库,是池。天下钱粮,是水。」皇帝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今,水不入池,反而处处泛滥,滋养了无数硕鼠恶蛟!。」

他凝视着毕自严,眼神锐利如锥。

「所以,朕要户部做的,不是在岸边哭喊,不是用漏勺去舀水。」

「朕要户部变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铁闸!一道能截断所有暗流,能把天下之水尽数归于一池的铁闸!这道闸门不硬起来,大明的国祚就要被这些失控的洪水,彻底冲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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