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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今天动的是田,明天动的是盐,後天(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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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海的鼻腔里似乎已经能闻到一股遥远的,从京城菜市口飘来的血腥味。

人群的末流是两个年轻人。

张溥和张采,复社的领袖,江南士林新一代的翘楚。

与其他人的恐惧和贪婪不同,他们的脸上,更多的是理想被现实无情碾碎后的愤怒与不甘。

田产丶海贸丶盐利……这些在他们看来,固然重要,但都只是表层,而皇帝正在做的,是在动摇他们,乃至是整个大明的根!

新皇下旨,要在科举中,增设「算学」丶「格物」等「奇技淫巧」之科,并且大幅削减了经义策论的比重。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圣贤之道,千百年来指引着华夏文明的方向,如今,竟要与那些匠人之术相提并论?

更有甚者,京师国子监,竟开始翻译丶刊印那些来自西洋的所谓科学典籍,内容涉及天文丶地理丶人体……这在他们看来,简直是离经叛道,是以夷变夏!

皇帝要做的不仅仅是砸掉他们这些读书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饭碗。

他这是在掘读书人的根,刨的是孔孟的圣贤坟!他要毁掉的,是士人安身立命引以为傲的纲常与道统!

在这些年轻人看来,杀人夺财不过是毁人一身。

而皇帝此举是为诛心,是为灭道!乃毁弃礼乐,颠覆人伦之大罪!

……

一行人各怀心事,面色凝重地穿过重重庭院,最终抵达了书院最深处的一间讲堂。

这里曾是东林党魁们议论国是丶品评天下人物的地方。

此刻,讲堂内只点着数根粗大的牛油蜡烛,烛火昏黄,光线不足,在墙壁和梁柱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蛰伏的鬼怪。

讲堂正中,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长案后端坐着一个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

钱谦益。

曾经的礼部侍郎,他的脸上不见了往日的从容与自负,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走进讲堂的人,眼神深邃,仿佛能看穿他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

在他的左手边坐着钱龙锡。

与钱谦益的深沉不同,钱龙锡的眼神锐利如鹰,仿佛随时准备扑向猎物。

所有人都到齐了。

最后进来的人,反手将那扇厚重的木门从内里死死闩上。

「咯哒」一声,门栓落下的声音在这空旷的讲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一声,仿佛也锁死了所有人的退路。

讲堂内唯一的声响只剩下窗外不绝的雨声,以及众人压抑不住或粗或细的喘息声。

每个人都看着主位上的钱谦益,等待着他开口。

死一般的沉默,持续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

终于,钱谦益动了。

他缓缓地环视了一圈在座的每一个人,目光从昆山顾氏族长的佛珠,扫到海宁陈氏代表苍白的脸,再到扬州汪总管湿透的衣背,最后停在了张溥丶张采那年轻而愤怒的脸庞上。

钱谦益没有一句客套的寒暄,没有一句安抚人心的场面话。一开口就像扛着一把沉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口上。

「诸位,」钱谦益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深夜相邀,性命攸关,废话便不说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钱谦益顿了顿,似乎是在积蓄力量,然后他继续说道,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颤抖,那是混杂着深刻恐惧与极致愤恨的颤抖。

「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是古人的活法,也是咱们这些人过去遇到麻烦时,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这句话,说得极其直白,甚至可以说是刻薄。

这句话就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在每个人的脸上。

然而,无人反驳。

因为这是事实。

钱谦益眼中闪过深刻的恐惧,但更多的是被逼到绝境后,所生出的无奈与决绝!

「但在我们这位新皇帝面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行不通了!」

钱谦益看着众人惊疑不定的表情,他知道,他必须用最残酷的现实,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击碎。

「你们以为皇帝只是想剪除几个不听话的枝叶吗?」钱谦益的声音变得森然,「错了!他想做的,是刨了咱们所有人的根!」

他指向了昆山顾氏的族长:「顾老先生,『一体纳粮』,就是要断了你们的根!让你们从受朝廷供养的士大夫,变成和泥腿子一样,需要向朝廷纳税的民!从今往后土地不再是你们的护身符,而是套在你们脖子上的枷锁!」

他又转向海宁陈氏的代表:「陈贤侄,你家的海贸生意,是江南财阀的血脉。严打走私就是要掐断这条血脉!让江南的财富不再由你们支配,而是要尽数流入陛下的内库!你们以为自己是过江龙?在他眼里不过是养肥了,等着开膛破肚的猪羊!」

他的目光,落在了浑身冷汗的汪海身上:「汪总管,你们徽商赖以为生的盐引,是与国争利的毒瘤。设『盐铁司』就是要将这颗毒瘤连根拔起!你们以为自己可以富可敌国?皇帝就要让你们知道,在这片土地上,只有他才是唯一的国!」

最后,他的视线钉在了张溥和张采的身上,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带上了同病相怜的悲怆与激愤。

「还有你们,我们!」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两个年轻人,「我们这些读圣贤书的人,我们所坚守的道,我们所代表的士林清议,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

「可他呢?他要改科举,要推西学!他要让一群只懂得奇技淫巧的匠人和我们平起平坐!他要告诉天下人,我们信奉了千年的圣贤之道,原来…一文不值!」

「他不是在和我们某一个人斗,不是在和我们某一个家族斗!」钱谦益猛地一拍桌子,上面的烛台都为之跳动,光影一阵剧烈的摇晃。

「他是在和整个江南,在和我们所有人斗!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没有任何转圜的馀地!」

「各自飞?」钱谦益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笑声在空旷的讲堂里回荡,显得无比的刺耳和绝望,「往哪里飞?这天,是他的天!这地,是他的地!他已经张开了一张天罗地网,我们每一个人都被牢牢地网在其中,谁也跑不掉!」

「今天动的是田,明天动的是盐,后天就是我们这些人的脑袋!」

「诸位,」钱谦益缓缓站起身,他的身影在烛火的映照下,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在场的所有人。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隐藏着比咆哮更可怕的疯狂与决绝。

「我们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而我们身后……」钱谦益咬着牙说道,「也已经无路可退!」

窗外,雨声更急。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讲堂内每一张煞白如纸的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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