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不懂皇帝心思煎熬的我们,都以为相(2 / 2)
叶姓商人面色一滞,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是事实。
汪宗海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目光投向了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文士,此人姓黄,是汪家重金聘请的幕僚,专出阴损主意。
「黄先生,依你之见呢?」
黄先生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这才开口道:「杀君,不能用刀,得用笔。得用天下悠悠众口。」
他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当今天子为何能如此肆无忌惮?无非是仗着他中兴之主的名声,占着一个理字。我们若要动他,第一步就是要先毁了他的名,破了他的理!」
「如何毁?」有人追问。
「借刀杀人。」黄先生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江南什麽最多?不是丝绸,不是粮食,是心怀怨气的读书人!皇帝不开科举,断了他们的青云路,这便是我们最好的刀!复社的张溥正在虎丘山大搞文会,此人颇有声名,又是个愣头青。
我们只需派人添一把火,送一些银钱,让他骂得更响亮一些,骂得更恶毒一些!把皇帝不尊儒学丶酷政暴虐丶与民争利的名声给我钉死了!让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觉得这位陛下,就是当代的桀纣!」
汪宗海的眼睛亮了:「好一招以士杀人,不见血光!把这群自命清高的读书人推到前面,我们躲在后面,妙!」
「可这不够!」另一位身材微胖的陈姓盐商接口道,他掌管着盐商们对外联络的渠道,「读书人骂得再凶,也只是动动嘴皮子,伤不了皇帝的筋骨。我们要让他真正疼起来!」
「这江南对他心怀不满的,可不止我们盐商!那些坐拥万亩良田的士绅望族,哪个不是咬牙切齿?他们的损失比我们只多不少!还有,『皇家总商社』垄断了海贸,那些靠丝绸瓷器出海吃饭的织造大户窑主,现在都快揭不开锅了!皇帝这是要把江南的油水一口气榨乾啊!」
陈姓商人越说越激动:「唇亡齿寒!今日皇帝动的是我们盐商,明日就是他们的丝绸,后日便是他们脚下的土地!把他们全都拉到我们这条船上!钱大家出,力大家一起使!只有拧成一股绳,才能跟朝廷掰一掰手腕!」
「好!」汪宗海一拍大腿,「舆论有了,盟友也有了……可这些,还不够!还不够让他死!」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陡然变得阴沉无比,如同从地狱里传来的风。
「这些都只是让皇帝难受,我们要的是他的命!要让他陷入真正的乱局,一个他自己都无法收拾的乱局!一个……能让全江南,不,是全天下人都恨他入骨的乱局!」
船舱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汪宗海。
汪宗海缓缓站起身,走到船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河水,一字一顿地说道:「江南之本,在于农桑。而农之本,在于粮。百姓愚昧,不懂什麽圣贤大道,也不懂什麽商业利益。他们只在乎一件事——自己家里的米缸,是不是满的。」
他猛地回头,眼中闪烁着骇人疯狂的光芒。
「所以,我们要送给皇帝一份大礼!一个足以让他身败名裂,让整个江南都反了他的谣言——」
他深吸一口气,用最恶毒的语调,吐出了那四个字。
「改—稻—为—桑!」
这四个字一出口,船舱里的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十几度,连灯火都似乎颤抖了一下。
「嘶……」一位盐商倒吸一口凉气,牙齿都在打颤,「汪,汪老……这……这也太毒了吧?!这要是传出去,江南会饿死人的!会出天大的乱子!」
「毒?」汪宗海发出一阵夜枭般的冷笑,那笑声让人毛骨悚然,「对付毒蛇,就要用比它更毒的药!皇帝不是自诩为民做主吗?好啊!我们就让他尝尝被万民唾弃,被百姓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滋味!」
他的笑容愈发狰狞:「只要这个谣言一起,粮价飞涨,人心惶惶,百姓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必然会揭竿而起!到时候,整个江南都是烽火,处处都是乱民!兵荒马乱之中,才是我们下手的最好时机!」
汪宗海重新坐下,目光再度变得深邃:「计划已定。但这个最关键的谣言,从我们这些商贾口中说出,分量不够,也容易被查到源头。」
他顿了顿,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它需要一个足够有分量,又足够清白的人,来为它……点睛。
……
绍兴城南,一处清幽的别业。
此地名为「我闻室」,取「如是我闻」之意,主人正是从京师南逃而来的东林领袖,钱谦益。
书房内,檀香袅袅。
钱谦益正与钱龙锡对弈。
棋盘上黑白二子绞杀正酣,但执棋的两个人却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们到江南之后,便一再以各种理由推迟回京的日期。
可最让他们感到恐惧的是,皇帝竟然没有派任何人来催促,甚至连一句问询都没有。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雷霆震怒更让人心生寒意。
就像一个猎人看着掉入陷阱的猎物,不急着去收网,只是静静地在远处看着,欣赏着它徒劳的挣扎。
他们知道,自己死定了。
无论是与盐商粮商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巨额利益往来,还是各自家族名下那数千亩丶上万亩本该纳税的良田……甚至,是当初皇帝亲临陕西时,他们暗中串联各地藩王的那些小动作……
随便哪一件,都足以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当盐商的代表将那个疯狂的计划,以及那个恶毒的谣言,悄悄送到我闻室时,钱谦益和钱龙锡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他们痛快地答应了。
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了。
既然注定要死,那不如在死前将这盘棋搅得更乱一些,将水搅得更浑一些。
或许……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
次日。
东林书院今年组织的第一场春日诗会正在鉴湖边最大的画舫上举行。
江南的名士大儒,几乎齐聚于此。
钱谦益和钱龙锡的出现,更是让这场诗会蓬荜生辉。
酒过三巡,诗兴正浓。
人群中,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声音响起,问的却是一个与风月无关极为敏感的问题。
「敢问牧翁,您老乃当世大儒,朝廷柱石,不知对朝廷于江南推行『一体纳粮』之策,有何高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钱谦益身上。
画舫内,霎时间鸦雀无声。
钱谦益正端着酒杯,闻言,动作一滞,他缓缓放下酒杯,脸上露出一副悲天悯人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
他抚着自己花白的胡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声,充满了无尽的忧虑与沧桑。
「唉……『一体纳粮』,虽说本意是为国分忧,却已是与农争利,让江南百姓的担子,重了许多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西湖那潋滟的湖光山色,仿佛透过这片美景,看到了某种即将到来的恐怖未来。
「老夫只怕……」
钱谦益的声音并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人的议论。他环视一周,那双看透了世事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不是愤怒,而是几乎要溢出来的忧虑。
「诸位请想,当今陛下行事不拘一格,雷厉风行。为解财政之困,他先是重开海禁,而后又独设『皇家总商社』,其意已是昭然若揭——重商,而非重农啊!」
「商贸之利,利在何处?在我江南,无非丝丶茶丶瓷三宗。而这丝绸之利,又是重中之重!」
他顿了顿,仿佛接下来的话有千钧之重,让他难以启齿。
「老夫夜不安寐,反覆思量,只怕……只怕陛下为让那总商社有足够的丝绸远销海外,赚取泼天富贵……」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却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只怕会强令我江南百姓,尽数毁弃那赖以为生的稻田,改种桑树,以增丝绸之利……」
他再次长叹,声音里充满了化不开的沉痛与悲悯。
「……则我鱼米之乡,恐将……饿殍遍野啊!」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如果说「改稻为桑」在此之前只是一个在市井间捕风捉影无根无据的恶毒谣言。
那麽此刻,当它经由钱谦益之口,通过对皇帝开海禁丶设商社丶重商贸等一系列举措的合理推演,最终以一种忧国忧民的沉痛姿态得出这个结论时——
这个谣言,便不再是谣言了!
它变成了一个基于现实逻辑严密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朝廷密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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