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张江陵最後为何会失败?因为他是人(2 / 2)
这问题太过宏大,如同一座泰山轰然压在两人头顶。
他们被砸蒙了。
这本该是内阁辅臣,是户部尚书才有资格回答的问题,此刻却如此直白地从皇帝口中问向他们二人。
侯恂到底是官场老手,惊愕过后,迅速开始了思考。
他小心翼翼地组织着用词,从最稳妥也最被朝野公认的角度切入:
「启禀陛下,臣愚见,国朝财政之困其因有三。一曰边事糜费,九边之兵,年耗钱粮数百万,辽东一隅更是如巨壑填海,朝廷财力,十不支一。二曰天灾频发,近年以来,北地大旱,赤地千里,朝廷赈灾,亦是所费不赀。三则……」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色,才压低了声音,「……三则,或与魏逆阉党祸乱朝纲,侵吞国帑,遗毒至今有关。」
说完,侯恂便垂下头,这是一个四平八稳无懈可击的答案。
将锅甩给了敌人丶老天和死人,这是为官的不二法门。
杨嗣昌见状,也躬身补充道:「侯大人所言极是。臣亦以为,此乃积弊已久之故。汉唐以降,历朝历代……」
「砰!」
一声巨响,仿佛平地起了一道惊雷!
杨嗣昌的话被硬生生砸断。
两人骇然抬头,只见皇帝猛地一拍御案,那张厚重御案竟被他拍得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皇帝霍然起身!
那一瞬间,这位年轻的天子身上迸发出的愤怒如同实质的火焰,瞬间点燃了整个房间!
原本温馨的暖意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皮肤刺痛的灼热。
「全是隔靴搔痒!」
皇帝的咆哮不再压抑,字字句句都带着毁天灭地的怒火和失望。
「边饷?天灾?阉党?气运?你们就只能看到这些吗?你们这些饱读诗书的国之栋梁,就只能给朕找出这些连街边说书先生都懂的道理吗?!」
他的目光如刀,狠狠地剐在两人脸上。
「根子烂了!」他伸出一根手指直指着地毯,仿佛要戳穿这富丽堂皇的表象,露出下面污秽不堪的根基,「烂在制度上!烂在朕的这帮好臣子身上!烂在『藏富于官绅『之上!」
「藏富于官绅!」
这句话从皇帝的口中喷薄而出,狠狠地砸在侯恂与杨嗣昌的心头。
两人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皇帝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在御案前来回踱步,声音里充满了狂暴的力量。
「黄册!鱼鳞图册!太祖爷定下的国之基石!立国之初,天下田亩丁口,一一在册,何其清晰!可如今呢?!二百年了!黄册徒具其形,鱼鳞图册更是成了一本笑话!官员士绅之家,田连阡陌,子孙满堂,在册者几人?!纳税者几人?!」
「优免!官绅一体优免!读书人考取功名,便可免除徭役,减免田赋!好一个与国同体!朕的江山养着你们这群人,到头来挖朕江山根基最狠的,就是你们这群人!」
侯恂和杨嗣昌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这些话,每一个字,每一句,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铁棒,狠狠捅进了他们的肺腑。
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皇帝说的全是真的!
他们的家族,他们的父辈,乃至他们自己,正是这「官绅优免」最大的受益者!
侯家的良田万顷,杨家的地方望族之名,哪一样不是建立在这吸食国家血脉的制度之上?!
「噗通!」
两人再也站立不住,仿佛被抽乾了所有的力气,齐齐跪倒在地,额头死死地磕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臣……臣有罪!请陛下降罪!」
「臣万死!」
恐惧夹杂着无地自容的羞愧,像无数条毒蛇啃噬着他们的五脏六腑。
皇帝对他们的请罪置若罔闻。
他走到两人身后,踱步的声音像死神的脚步,一步步踩在他们的心尖上。
「地方上,田赋徵收,朕的旨意出了紫禁城,便不再是朕的旨意。一石的税到了州县要加『火耗』,要加『解费』,要加『淋尖踢斛』,林林总总,最后百姓要交出一石半,甚至两石的粮食。多出来的这些,进了谁的口袋?」
朱由检停下脚步,声音压得极低,却比之前的咆哮更具穿透力。
「朕的国库,要靠他们的良心来填充?笑话!」
「朕的钱,他们拿两百万,朕分一百万,还要朕感谢他们吗?」
惶恐羞愧惊惧……各种情绪在二人心中翻腾,但与此同时,一个根深蒂固的念头却如同幽灵般无法抑制地冒了出来。
「自古皆然……祖制如此……这……这又有何法可想?」
这几乎是他们的共识,存在即合理,二百年的规矩,早已成了天经地义的一部分。
皇帝似乎看穿了他们此刻心中那点可怜的挣扎。
他脸上的怒火渐渐收敛,那份狂暴的威压化为更具穿透力的审视,他重新踱步,并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一个比之前更具体,也更刁钻的问题。
「赋税只从田亩出,国用日绌,此为弊病之一。然则,田亩之外,我大明之财货,多藏于何处?」
侯恂的心思急转,这是在考校他的经世之学,他恭谨地回答:「回陛下,自汉时桑弘羊行盐铁之论,盐丶铁丶茶丶马,向来为国之专营,此为国库大宗。若善加经营,或可解燃眉之急。」
依旧一个标准答案,引经据典,四平八稳。
皇帝不置可否,目光转向了另一人:「杨嗣昌,你以为呢?」
杨嗣昌比侯恂更进一步,他的目光更为锐利,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侯大人所言极是。除此之外,臣以为,通商之利,尤为巨万。江南丝绸丶瓷器,行销海外;沿海船商,交通东西二洋,其利百倍。若能抽其什一,必当充盈国库。」
话音刚落,杨嗣昌心中猛地一震,一道电光石火般的念头划过脑海。
皇帝在天津卫以雷霆手段,强行整顿盐务
皇帝每一个看似孤立的举动,根本不是心血来潮的敲打!
一瞬间,杨嗣昌的后背沁出了一层更深的冷汗。
皇帝终于停下了脚步,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盐铁?通商?说得好听!」他霍然转身,目光如炬,「两淮盐商,富可敌国,朕的盐税他们交了几成?沿海私商,勾连倭寇,走私获利,朕的市舶司,他们又认几分?江南织造,锦绣文章,可织女之税,自成祖之后,与国库何干?!」
朱由检是真的怒了,每提及一次,都要怒一次,那都是朕的钱!
「一座座金山银山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光天化日被人肆意挖掘丶搬运丶私藏!而朕,富有四海的天子,却只能像个最可怜的农夫,盯着那几亩薄田,指望着风调雨顺能多收三五斗!你们不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吗?!」
两人被这番话再次冲击得心神俱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没有再逼问他们,而是将话题引向了更绝望的深渊。
「好,纵使这些财货朕都找到了,下一个问题——为何连张江陵都功败垂成?」
他盯着侯恂,「侯恂,你是东林之后,最是看不起张江陵,那你告诉朕,他错在何处?」
这是一个陷阱。
骂张居正,是东林过往的政治正确,但此刻,侯恂若顺着党派之见去说,必然会触怒皇帝。
他额头见汗,艰难地开口:「张太师其雷霆之政,行于一时,却未能固化为制。其人权势过重,凌驾于公器之上,以一人之威权,强拂天下士林之意,以致……以致物议沸腾,人亡而政息。」
「说得不错,人亡政息。」皇帝点了点头,似乎赞同了他的说法,但紧接着话锋一转,变得无比残酷,「可你们想过没有,为何只能人亡政息?为何良法美意出了京师就变了味道?为何朕的旨意到了地方,就成了一纸空文?」
不等他们回答,皇帝自己给出了答案,那声音里,带着极度的疲惫与无奈。
「因为统御之法,早已落后于这天下!」
「我大明十三布政使司,府州县上千,官员数万。朕的旨意从京师发出,要靠驿站快马一站一站地传递,快马加鞭,昼夜不息,到云南,到辽东,要多久?旬月之后!地方呈上的帐目层层包装,吏员上下其手,真伪难辨,户部那点钩稽之术早已形同虚设!」
「算学,本是经世致用之大学问,却被尔等读书人,视为奇技淫巧,是末流小道!无算学之精,如何清丈天下田亩?如何统计钱粮出入?如何考成百官功过?」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两人那张惶然而又渐渐陷入深思的脸。
「张江陵,他错就错在,试图以一人之精神,去对抗整个僵化腐朽的体制!他想用他个人的权威,去弥补制度上的巨大漏洞!他自然会失败!因为他是人,不是神!」
皇帝最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叹息里,有对前人的惋惜,更有对现实的冷酷。
「身死而政息,人亡而法废。岂非大吏之哀,亦是社稷之痛乎?」
两人再次沉默,他们都曾探讨过张居正的失败,结论无非是「得罪天下士林」丶「手段过急」。
可他们从未像今天这样,被皇帝引领着从这些闻所未闻的角度,去解构那场注定要失败的改革。
这是一个死结。
一个在他们过往认知中,根本无法解决的死结。
……
皇帝的剖析结束了。
那冰冷而残酷的话语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屋内完全的静默。
侯恂和杨嗣昌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们的耳边依旧回荡着皇帝刚才的那些话,
藏富于官绅……商税之缺……统御之法……人亡政息……
就在这时,那沉稳的脚步声,猛地停在了房间的中央。
皇帝转过身来。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愤怒嘲讽无奈..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
皇帝的目光如鹰般锐利,死死地锁定在依然跪在地上的两人身上。
侯恂与杨嗣昌仿佛感受到了那目光的重量,艰难地抬起头。
皇帝看着他们,如同一个最高明的匠人在审视两块刚刚被烈火煅烧又被重锤敲打过的璞玉,看它们是会就此碎裂,还是能堪大用。
他缓缓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将方才由他一人扛起的所有压力,在这一瞬间全部转移到了两个臣子的身上。
「朕已经把病根,带着你们都挖出来了。」
他顿了顿,那停顿的瞬间,仿佛有一个时辰那麽漫长。
然后,他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足以决定他们二人乃至整个大明未来的问题:
「那麽,现在,你们,就以上问题……」
「有何良策!」
话音落定。
屋内如万刀划过。
侯恂与杨嗣昌的脸庞在烛光下白得像纸,他们张着嘴,喉头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因为脑海中瞬间涌入了太多的惊涛骇浪,以至于堵塞了所有的言路。
然而,就在这足以碾碎心智的重压之下,在那片混沌的恐惧之中,一丝清明却顽强地生长出来。
天子今夜大费周章,剖心析胆,将这等足以动摇国本的惊天秘辛和盘托出,绝非仅仅是为了他们二人痛斥一番!
若真要杀,何须多言?若只是骂,又何须是我二人?!
与此同时,一道更为具体也更为惊悚的电光,猛地击中了杨嗣昌的灵台!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联想涌上心头——新任的户部尚书毕自严和一举坐上礼部尚书高位的温体仁……他们的擢升,在他看来,无迹可循!
难道……
难道他们也曾在某个这样的深夜,跪在这个年轻皇帝面前,经历过同样一场灵魂的拷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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