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何为天下!哪怕血流成河,哪怕天下(2 / 2)
皇帝微微颔首,又看向卢象升。
「卢象升,你新军操练的火枪,还够不够用?」
卢象升霍地起身,甲胄未穿,却自有金戈铁马之气,声如洪钟:「回陛下,臣麾下将士,枪已擦亮,弹已满膛,只待陛下一声令下!」
皇帝笑了,那笑声里没有喜悦,只有无尽的霸气与冷酷。
「好!」
「朕,就是要让他们,打出所有的底牌!」
「清议汹汹?朕的皇家报社,会刊印出那些道貌岸然之辈,家中田产几何,佃户几人,放贷几许!让天下百姓看看,谁才是让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的罪魁祸首!
政令不行?朕在观政进士和军中,早已备好了一批敢任事丶能任事之人,谁敢撂挑子,朕就敢换了他!
啸聚作乱?那正好,为朕的清丈土地大业,扫清最后的障碍,让那些无主之地,尽归朝廷!
货殖为难?那更是好极了!正好将他们的产业悉数查抄,收归官办,其利,尽充朕之内帑,以为北伐建奴之军资!」
他一步一步走下御阶,站到杨嗣昌的面前,俯瞰着他。那眼神,仿佛神明俯瞰着凡尘。
「哪怕血流成河,哪怕天下烽烟四起,哪怕我大明要因此陷入数年的动荡与内乱……」
皇帝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金石般的决绝。
「朕,在所不惜!」
这番话,将杨嗣昌所有的理性推演砸得粉身碎骨。
他绝望地发现,在皇帝这种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任何后果的绝对意志面前,他所有的为江山社稷计都显得那麽苍白,那麽可笑!
皇帝,根本不在乎这个「江山」,会不会先被他自己亲手打碎!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侯恂,双膝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猛然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侯恂抬起头,那张儒雅的脸上此刻双目赤红,他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声音颤抖地问出了那个盘桓在他心中,也盘桓在大明所有士大夫心中的,那个终极的问题。
「陛下……臣,冒死叩问……」
「您……究竟为何,要与『天下』为敌?!」
他加重了「天下」二字。
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是孔孟之道,是祖宗礼法,是维系大明数百年的纲常秩序,更是他所代表的,那个「与天子共治」的文官群体!
这不是一次质问,而是一个即将背叛毕生信仰的殉道者,向他将要追随的皇帝发出的最后一声,关于存在与意义的叩问。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横贯天地的闪电,瞬间劈中了在场所有人的灵魂。
杨嗣昌丶田尔耕丶卢象升,他们全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皇帝。
他们也想知道。
支撑着这位年轻君王走上这条注定鲜血淋漓,孤寂无比的荆棘之路的,到底是什麽!
皇帝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看向跪在地上,精神几近崩溃的侯恂。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重新走回那幅巨大的舆图之前,背对着众人。他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投射出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整个房间,仿佛要将这世间一切的光明与黑暗,都纳入其中。
「侯恂,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朕,也先问你一个问题。」
朱由检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何谓『天下』?」
不等侯恂那混乱的思绪做出任何反应,皇帝猛然转过身,那双眼睛里不再是冰冷,而是洞穿了历史千年迷雾深邃而锐利的光。
「是你口中『与朕共治』的士大夫吗?是那些手握万民生死,却只知结党营私,于朝堂之上空谈心性丶清谈误国的所谓贤臣名士吗?」
「是你出身其中,盘踞地方,兼并土地,荫庇族人,视国法为无物,视百姓为刍狗的所谓乡贤耆老吗?」
皇帝的语速越来越快,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无形而沉重的鞭挞,狠狠抽在侯恂和杨嗣昌的心口之上!
「朕告诉你,他们不是!」
他提高了声调,那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
「彼辈,不过是以文乱法,以言乱政,不事稼穑,不操耒耜,而坐享天下之利,自成一派的私党而已!一个通过垄断经义丶把持官职,从而将盘剥之术变得名正言顺冠冕堂皇的利益之派!」
「利益之派」!
这四个字虽非他们所熟知,但其意却如钢针一般,精准地刺入了他们思想的最深处!刺得侯恂和杨嗣昌头晕目眩,浑身冰冷!
皇帝踱步到桌前,拿起那本德州知州呈上来的,做得天衣无缝,数字完美的「黄册」,脸上充满了无尽的轻蔑。然后,他随手一扬,那本凝聚了无数官吏「心血」的册子,便如一片枯叶般飘落在地。
「你们饱读圣贤之书,满口『王道之治』丶『仁政爱民』。可朕在你们那浩如烟海的书中翻来覆去,皓首穷经,所见者,唯『食人』二字而已!」
「你们的『仁政』,是让天下农夫,终其一生,劳苦耕作,面朝黄土背朝天,然其所获之粟,自存者不足三成,其馀七成,皆要以『田租』之名,流入地主士绅的粮仓!此非仁政,此乃敲骨吸髓之术!」
「你们的『王道』,是让朝廷税赋,从中央到地方,层层加码,正税之外有火耗,火耗之外有陋规,而你们自己,却手持『与国同休』之优免特权,坐拥万贯家财,一分一毫的税银都不用出!此非王道,此乃蛀空国本丶饮鸩止渴之法!」
「你们的乡贤,一边在乡里放着九出十三归的『子母钱』,让无数自耕之农家破人亡,最终只能卖妻鬻子,沦为你们的佃户;一边又趁机以脸颊兼并他们的田产,完成了所谓家业最原始丶最血腥的积聚!此非教化,此乃以邻为壑,囤积生计之源,行强盗之实!」
皇帝以最朴素却最不容辩驳的语言,将这个传承千年的那张温情脉脉的「仁义道德」面纱撕得粉碎,露出了底下那血淋淋的,关于财富与分配的残酷真相。
「你们,早已不是国家的基石。」
皇帝看着失魂落魄的侯恂,一字一顿地宣判,每一个字都如同巨石,砸入深潭!
「你们,是附着在我大明这条行将就木的巨龙身上吸食其骨髓,啃噬其血肉,让其日渐衰弱,动弹不得的——附骨之疽!」
「所以,朕,不是要与天下为敌。」
「朕,是要为我大明这条龙刮骨疗毒!即便要刮下三层血肉,朕,在所不惜!」
侯恂已经彻底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皇帝终于走到他的面前,低头看他。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更宏大,更悲悯,也更坚定的火焰!
「你问朕,为何如此。好,朕今日,便告诉你。」
「因为朕看过九边军户的军籍,三代人,五代人,戍守边疆,连名字都未曾改过。他们为国流血,他们的家人,却在后方食不果腹丶衣不蔽体!」
「因为朕见过易子而食的灾民,他们临死之前,不是在咒骂朕这个天子无能,而是在向着京师的方向叩拜,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能有一个好收成!」
「因为朕知道,我大明的江山,我大明的财富,是江南的织女,一寸一寸织出来的;是景德镇的窑工,一件一件烧出来的;是全天下的农夫,一锄头,一锄头,从土里刨出来的!他们才是为了大明,为这片土地增添每一分价值的人!」
皇帝的声音,在这一刻充满了愤怒与无尽的威严,响彻了整个房间,也仿佛要穿透这窗墙昭告天下!
「朕的『天下』,是他们!是那亿万沉默的丶被盘剥的丶被压迫的,却依然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的,劳作者!」
「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的本体!是华夏的根!」
「所以,朕不在乎史书如何写朕!如果维护天下士绅的利益便能名垂青史彪炳千秋,那朕,宁愿成为遗臭万年的暴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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