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拯溺救焚,借物喻人(1 / 2)
第237章 拯溺救焚,借物喻人
万历皇帝朱翊钧,盘踞御座八年之久,在士林坊间是个什麽形象?
有人说,天下兵马大元帅威柄在御,形容若神。
有人说,朱翊钧极憎爱之私,立摧辱之威。
有人说,长惟居士慨然有圣人之宏伟,综罗百代,规摹万世,诚有非前代帝王所能及者。
有人说,皇帝凛凛于秋肃之威,眷眷于春温之泽,天心不测,为权术之大君。
盲人摸象往往都是片面的,从不同渠道得来的信息,抑或者不同的立场,得出的结论自然截然不同。
但与此同时,在这片面之中,又总会有某些不约而同的共识。
就像大象的体温丶肤质。
就像皇帝的「威」。
无论褒贬,从来不会有人否认万历皇帝的渊岳之威。
隆庆六年六月至万历八年六月,八年时间不长不短。
司礼监大太监冯保卒亡于大内,阴谋诡:
科道贾待问丶胡孝以纬赴召玉楼,累及三族怀宁候孙世宗因病暴死,爵移嫡;
东安丶武冈堂堂王爵,惨遭诛戮;
五军都督府刘世延遭一剑枭首丶兵部侍郎罗凤翔庾死狱中丶怀柔伯施光祖杖杀于县衙丶南京刑部尚书翁大立小小舛误,死生难测。
太监丶勋贵丶科道丶堂官丶宗室————
皇帝登极以来,一扫穆宗六年的平和,可谓草禽称,杀人如麻,直追世宗皇帝。
此时此刻,刚刚考上庶吉土,前途一片光明的张辅之,被这样一位皇帝,当面问了一句,要造反麽?
那轻飘飘的声音,仿佛自天穹垂落,一经落入耳中,便要令人魂飞魄散。
造反?
是说谁?
张辅之下意识抬起头,迎上皇帝的目光。
恍中,只见皇帝的双眸之内,倒映出一片森罗地狱。
户山血海铺陈帝路,累累白骨铸造龙椅,太仓张家的冤魂正在皇帝的冕服中凄厉哀豪,不得挣脱。
杀意!毫不掩饰的杀意!
张辅之被呼啸的杀意刺激得陡然之间清醒了过来。
说的是自己!
会死!
答错自己一定会死!
怎麽回话!如何反应!快想!快想!
颤抖,张辅之浑身都在颤抖,该憎然喊冤?还是矢口否认?或者跪地求饶?
皇帝怎麽知道远在浙江的事?为什麽是浙江而不是山东丶南直隶?是确认还是试探?
快想!快想!
脑中千回百转,现实中几乎电光火石。
终于,张辅之猛然吸了一口气,颤抖得越发剧烈,剧烈到白沫从口中渗出。
皇帝冷冷的注视转为惊讶。
张辅之身子陡然一滞,竟直接双眼翻白,跌倒在地。
赫然是晕了过去!
万岁山上静谧凉爽,景色宜人,阵风袭来之时,伴随淡淡花香。
风光和煦,一时无声。
朱翊钧看着张辅之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目瞪口呆。
他旋即失笑,朝不远处招手,示意随行太监过来处置。
随行的太监们连忙上前。
无奈好一顿手忙脚乱的拍额头丶掐人中,也不见当事人醒转。
魏朝迟疑片刻:「陛下,要不要请太医。」
朱翊钧摇了摇头。
「无妨,张卿慢慢想,想好了再醒。」
扔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后,朱翊钧负着双手,缓步走到凉亭之内。
凉亭中的徐阶见皇帝走来,几乎跳起来给皇帝让座:「陛下,此事跟臣绝无任何瓜葛!」
天见可怜,这些年他比在世宗御前还要战战兢兢!
什麽湖州府民乱,跟他半个子的关系都没有!
出门前果然算准了,清晨被请来爬山这等事,必然是不祥之兆。
朱翊钧闻言,警了徐阶一眼。
许是登山太过疲累的缘故,徐阁老的脸色,如同走马灯映照一般,阴晴不定。
朱翊钧心中好笑,面上还是温和不减:「徐少师免急,朕只是让徐卿来旁观,为朕参谋参谋。」
他摆了摆手,示意老徐头落座。
徐阶闻言,仍旧将信将疑,着实不懂这等事有什麽好参谋的,都组织民乱了,不砍了作甚?
他可没见狗皇帝什麽时候手软过。
朱翊钧呵呵一笑,在石凳上坐了下来:「湖州民乱徐少师了解几分?」
话音刚落,凉亭外的张辅之耳朵就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徐阶小心翼翼跟着皇帝落座,思索片刻后,才谨慎答道:「陛下,老臣居家养老,两耳不闻窗外事,湖州民乱远在千里之外,所知不过皮毛。」
「听闻,去年清丈伊始,湖州府便接到了董范两家许多侵占田亩丶隐匿丁口的案子。
「衙门虽然处置了几件是非分明的案子,但积压的案情仍旧越来越多,可谓争先投,填塞途巷。」
「董范两家见此情形,又深明朝廷清丈决心,不敢性逆,便以『冯援烧券」故智,挨个找到家中田契的原卖家,允许卖家用当年售价一半的价格赎回田地。」
「退田本是好事,然而此举非但没有平息民愤,反倒将原本观望的百姓卷了进来。」
「据说,彼时谣言四起,只要登门去闹,便能拿上一笔『息事宁人」的钱财,一时蜂拥而至,集者数千,叫门喝骂。」
「随后便越闹越大,事情便失了控。」
「这些都是臣自坊间道听途说的,未必做得准。」
徐阶娓娓道来的模样,显然不像两耳不闻窗外事。
尤其只转述些许坊间传闻,尺度拿捏着实到位。
朱翊钧笑了笑,反问道:「那徐少师彼时乍听此事,以为是意外,还是有人算计?」
徐阶闻言,不由得看了一眼还在凉亭外不省人事的张辅之。
公布完答案再来考校?
徐阶摸不准皇帝路数,只得模棱两可道:「董家占地两万亩,典当行一百六十处,奴仆千人,大船三百艘,范家虽比上不足,亦不远矣。」
「如此资财,必然少不了欺行霸市之举,百姓争相诉案,实在情理之中。」
「不过,此后的谣言来得未免过于奇怪,冯烧券向来都是收买民心的好手段,着实不该愈演愈烈才对。
「臣彼时听闻此事,也一时分不清楚。」
「不曾想,竟真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
徐阶抬起手,颤颤巍巍指向张辅之,一个劲摇头晃脑:「幸有陛下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否则,若是让此贼入了中枢,说不得便是严嵩丶秦桧再世!」
明察秋毫,洞若观火,不是马屁,是徐阶由衷的赞叹。
浙江远在千里之外,别说有什麽阴谋诡计了,就算是有人举兵造反,朝廷都得等奏疏往来好几次,才能知道举的是谁旗帜。
在浙江巡抚汪道昆不作为的情况下,皇帝能直接喊出太仓张氏的名字,谁听了能不悚然?
朱翊钧当然知道徐阶在想什麽,他一副尽在掌握的表情,从容解释道:「不是朕洞若观火,是北镇抚司忠心任事。」
话音刚落,不止徐阶露出错的神情,连凉亭外的张辅之,都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
北镇抚司?皇帝派锦衣卫去了浙江?
算上来回的时间,皇帝究竟提前多久就窥见局势走向!?
朱翊钧见徐阶一副高山仰止的模样,脸上的笑容越发神秘。
实际上,这次还真就是机缘巧合。
早在提拔范应期总督仓场的时候,朱翊钧就因为范家家风问题犹豫过(186章)。
因此,为了避免「家族搞兼并,不慎闹出群体性事件,最后父子齐齐被逼自杀」的惨事,朱翊钧早早就命锦衣卫带着范应期的家书,赶赴湖州,盯着范家人还田,整顿家风。
还田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是故,此次民乱,正正好好便撞上在湖州公干的北镇抚司!
若非如此,朱翊钧又不是神仙,哪能直接找到太仓张家的头上。
「照北镇抚司传回的密奏所说,湖州之乱,一开始确实是两家不义,百姓自发。」
「但两家开始归田之后,事情便不对了。」
朱翊钧音色清朗,有意让亭外昏迷的张辅之也听见:「一家关切此事的报社,毫无徵兆地出现在了湖州府境内。」
徐阶一:「报社?」
朱翊钧朝随行的中书舍人点了点头。
后者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报纸,怀抱了好大一走上前来,放在了凉亭的石桌之上。
朱翊钧拿过摆在最上头的报纸,递给徐阶。
徐阶恭谨地接过报纸。
他本没将什麽报纸放在心上,只以为无非是揭帖的另类,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家报纸的第一份报纸,便是董范两家鱼肉乡里,横行霸道的行迹,无形中给两家带来了不少麻烦。
这倒还好。
刊载的都是两家奴仆本身干过的恶事,一些强买强卖,高利贷抵押田产的勾当,些许文字修饰也不算杜撰。
等到董范两家服软,烧毁欠条丶归还田亩之后,董家还亲自登门报社,希望此举能够得到儿句美言,挽回一点声望。
结果不曾想,第二日,报社便刊载了董家明面归田,暗地里蓄谋报复,登门威胁的报纸。
董家被气得七窍生烟。
范家老实巴交,见状只好忍气吞声,加大力度归还田亩,想着破财消灾。
但此举也没消停几日。
报社莫名其妙地开始编排范家,说范家不义之财百万,做贼心虚,只要去闹,就能拿到好大一笔钱财。
几份煽风点火的报纸一下去,局势立刻就不一样。
百馀人鸣锣开道,举白色大旗围了两家宅子,拆了董家的房屋,砍了范家祖坟的树,
还杀猪宰羊在两家中开席,甚至骚扰内眷。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府县寄希望于「公正审案,百姓自然散去」的打算,彻底落了空于是,县衙领着捕快,围堵了闹事的百姓,逮拿了带头的乱民,转头又劝两家再拿出些钱财安抚百姓,各退一步,息事宁人。
衙门出面说和,自然是好事,一手萝下一手大棒,闹事的百姓眼见便要散去。
结果报社再度出面作妖。
翌日再度登报搬弄是非,说衙门官吏为了示好董份的学生申时行丶范家三房的范应期等大员,便向着两家拉偏架,抓捕无辜百姓,助纣为虐,屈打成招。
若是百姓轻易领了好处散去,只怕被人各个击破,事后清算。
与此同时,又联合学生名儒,给巡抚衙门写信,颠倒是非的同时,还给巡抚汪道昆施压,声称莫要「罔顾民意,有损清名」。
徐阶战战兢兢地将几份报纸看完,额头已然是密密一层冷汗。
好手笔!好算计!
这就是报纸?竟有如此威能。
人手一份,可比偷摸贴在街巷的揭帖之流,强出不知凡几!
他当年若是有这东西想到这里,徐阶连忙掐断思绪。
他抬头看向皇帝:「这家报社,便是太仓张家操办的?」
话音落地的同时,只听一声。
亭外晕倒的张辅之,终于悠悠醒转。
朱翊钧循声看去,口中不忘回应徐阶:「张家在南方开办了十馀家报社,湖州的报社便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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