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拯溺救焚,借物喻人(2 / 2)
「许是朕登极以来,对士人过于优容,从未行族灭之举,以至于彼辈竟敢煽惑百姓,
鼓动民乱。」
朱翊钧看向醒转的张辅之,失望不已:「张子赞,你家要拨得头筹了。」
张辅之身子一振,连忙拜倒在地。
他似乎只听到最后两句,一副茫然的模样:「湖州报社?煽惑百姓?竟是这般误会!」
「陛下明鉴!湖州报社绝非我家开办,定是有人盗用我家名声,行不法之事!」
说罢,连连叩首,凄声高呼。
朱翊钧见状,愈发好笑。
他也不理会张辅之,只转声与徐阶解释道:「太仓张氏虽不业报,但在暗地里,却时常为各家报社慷慨解囊丶建言献策。」
「把持这些士林口舌之后,对内,可编排故事,传播名望;对外,则是颠倒是非,携势压人。」
「一旦哪篇报纸出了问题,就像眼前这般,立刻划清界限,高呼张家从不经营报社。」
别耍小聪明,别在暗中赋能,别以为找不到你。
张辅之人中被掐得通红。
即首时又磕破了额头。
再加上此刻涨红的脸色与脖颈,整个人果真如烧红了一般:「陛下冤枉!」
「此中必有隐情,伏乞陛下容臣返乡,查明原委!」
说罢,再度叩首。
这番说辞,已经是张辅之深思熟悉的结果。
若是十死无生,那他现在就应该在北镇抚司的大狱之中。
皇帝特意将他诏至御前,总不能是为了将他推下万岁山,亲自出一口恶气。
或许是皇帝未必有十足的把握,只是对着将南方几个报社的子弟一一使诈。
或许是皇帝根本不想撕破脸,故意言辞耸人,只为让自己俯首听命。
或许是有太多或许,但一定有一线生机!
砰丶砰丶砰。
叩首之声不绝于耳。
滴滴血色飞溅,玷污了皇帝的靴面。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就着徐阶的下摆,将靴子上的血迹拭去。
「张卿,不要误会。」
「朕这次真的会杀人,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士人,包括你太仓张家一千三百六十二口人。」
朱翊钧摆了摆手,朝左右示意。
太监立刻将张辅之扶起,魏朝不知从何处端来纸笔。
张辅之茫然起身,神魂颠倒,只有皇帝的冷冽声音附之如疽,钻入脑髓:「朕现在只给你一个机会。」
「写,写出这次抗拒清丈的串联,写出一个名字,抵你张家一条命。」
张辅之霍然抬头,瞳孔骤缩!
他本就涨红的脸色几乎成了猪肝色,脖颈上青筋暴起。
怎麽会如此!
怎麽能如此!
哪里是昏君,这分明是暴君!一头直追朱元璋的暴君!
张辅之看着皇帝的脸庞,只觉无边的血气扑面而来!
他死死咬着牙关,不受控制地战栗不止,不知咬到了哪里,口中愈发腥甜,丝丝血迹从嘴角渗出。
张辅之抬起手,艰难地接过纸笔。
朱翊钧见张辅之一副被惊吓过度的模样,不由摇了摇头。
年轻就是养气功夫不行,还是没有死全家而不乱的从容啊。
朱翊钧叫上徐阶,从凉亭另一边走了下去,渐行渐远:「朕去散会步,你慢慢写。」
「国朝优待学子,你是庶吉土,朕第一个叫的你,你今晨若是写不出来,朕就去找献书丶赵南斗。」
张辅之双手一滞,纸笔骤然跌落在地。
他无暇理会蹲地捡拾的太监,脸色越发难看。
献书是于仁的儿子,赵南斗是赵南星的弟弟,都在国子监中求学的举子。
皇帝是真的什麽都知道!
朱翊钧当然知道,不然李春芳的孙女不是白娶了?
至于理由,当然是随口一说,优待庶吉士也优待不到反贼头上。
实际上是朱翊钧一想到张辅之侄子这一辈,轻易就坐到了民间皇帝的地位,心中不快而已。
邀名养望好啊,动辑指定状元,罢免宰辅。
邀名养望好啊,组织暴乱冲击衙署,纵火烧城不过等闲。
邀名养望好啊,登高一呼,万人结社,文锋所指,朝野震惊。
既然这麽喜欢邀名,告密的恶名也未尝不可。
朱翊钧正想着事情,身后突然传来徐阶的声音。
「陛下,臣身子骨大不如前了,再舟车劳顿折腾一遭,恐怕再经受不住了。」
徐阶一脸委屈模样,巴巴看来。
朱翊钧愣了愣才反应过徐阶所指何事,心中暗赞的同时,面上佛然不悦:「就你聪明。」
徐阶无奈,自己不明说,一个劲让人猜,猜快了又不高兴。
怎麽跟世宗一个德行!
他正待开口,却听身后传来脚步。
两人齐齐回过头。
只见一名太监快步走到近前,朝皇帝行礼:「万岁爷,元辅在山脚下求见。」
朱翊钧一惬。
不是说好了明日奏对,难不成自己交办的四件事全议妥了?
他与徐阶对视一眼,转头看向太监:「先生廷议结束了?」
那太监连忙答道:「回万岁爷的话,元辅今晨未去廷议,听闻陛下在万岁山散心,便赶来求见。」
朱翊钧不由翻了个白眼。
事情还没办完就赶着往前凑,张先生勤快一天就变懒了,不像话。
再瞧瞧自己,对外说那是散心,实际上哪一件不是正事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请先生上来罢。」
人都到山脚下了,也不能不见。
徐阶见状,也乾脆掐住了方才的话头,默默跟在皇帝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漫步在万岁山中。
片刻之后。
才见得魏朝领着张居正出现在视线范围之内。
徐阶分明看到皇帝方才还有些埋怨的神情,立刻阳光明媚,挤出一张笑脸就迎了上去:「先生!」
张居正心中欣喜,却不失矜持克制:「陛下。」
他行至近前,一板一眼地躬身下拜。
朱翊钧连忙伸出双手,将张居正扶起。
君臣行完礼后,张居正与徐阶对视一眼,前者拱手,后者轻轻点了点头。
朱翊钧拉住张居正的手,笑意不减:「本以为只有朕想先生想得紧,没想到先生也是郎情妾意,一听朕得了闲,便迫不及待求见了。」
张居正却后退一步,挣脱了皇帝的手。
他从袖中取出手诏,躬身再拜:「臣议毕了手诏四事,便奉口谕前来交旨。」
朱翊钧闻言一。
张居正昨日议了荷花案,今晨也就充其量将摊丁入亩的事与户部部议了一番,如何来的四事都议妥了?
不等皇帝发问,张居正再度开口:「陛下口谕,手诏四事,妥与不妥,奏对时与陛下好生分说。」
「臣以为,整肃朝官妥,摊丁入亩妥,其馀二事,分明是一事,无须廷议,臣便可以告诉陛下,此事万分不妥!」
徐阶凑上前来,看清了手诏所谓的其馀二事。
其三,徽州内斗。
其四,南方报纸。
朱翊钧闻言,面上颇有些不悦:「分明二事,如何说是一事;分明颇有争论,如何能不议而决?」
徽州府的民乱情况有些复杂,孙不扬处置不能。
报纸上的舆情更让朝臣投鼠忌器。
这哪里是能越过不议的事情呢?
张居正不肯起身:「陛下分明以二事做筏,别有打算,恕臣不敢附从!」
「臣非但不能附从,还有泣血之言谏于陛下!」
说罢,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看向皇帝。
这下轮到朱翊钧沉默了。
聪明人好用归好用,就是看事情未免有些太透彻了些。
明明才回京,分明自己也没如何表露这层意思,却还是教张居正一眼看了出来。
实在不好糊弄啊。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朝魏朝摆了摆手。
后者识趣领着左右默默退下,场间只剩下师生三代。
朱翊钧一言不发,闷着头往前走,皇帝不想谈,为人臣子也就只能默默跟在身后。
日出灵山花雾消,分明员娇戴金鳌。
光照透过树林阴洒落下来,三人沐浴着日光,在山中步,显得恬淡静谧。
不知行了多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皇帝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龙冢。」
徐阶与张居正闻言,双双一惬,而后不约而同顺着皇帝所指的方向望去。
果不其然,在一处不起眼角落,看见了一处到脚踝的土包,其上竖着一块两个巴掌大的墓碑,上书「龙冢」三字。
徐阶情不自禁走上前去,蹲在墓碑前。
他伸手抚摸着墓上的刻字,语气复杂道:「陛下不说,老臣还未反应过来,确是世庙的题字。」
徐阶眼中是满溢而出的感怀。
嘉靖年间,世宗皇帝养了一只叫「霜眉」的卷毛狮猫。
因为毛发呈微青色,双眉洁白,长得十分讨喜,明世宗几乎随时都带在身边,出行时,便以其充当前导,入眠时,则同床共枕。
如此喜爱,死的时候自然不得了。
世宗大张旗鼓命朝臣写祭文,彼时的徐阶和张居正都写过,还因为不擅非人之物的祭文,被世宗皇帝数落了一番。
后来被礼侍学士袁炜,以「化狮成龙」四字,拔得头筹,这也是「虱龙冢」的由来。
朱翊钧缓步走到碑前,轻轻摇了摇头:「但朕以为,袁炜的祭文写的不好,龙冢这个名字,也是名不副实。」
张居正跟在皇帝身后:「用词过大?」
话一出口,他便隐约猜到皇帝想说什麽了。
朱翊钧轻轻嗯了一声:「正是,用词过大,难称真龙。」
「真龙者,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吞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他转头看向张居正,认真道:「此猫蜗居紫禁城八年之久,焉称真龙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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