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

人鱼山村 26 血肉之花(1 / 2)

加入书签

等众人站定,排头一行十余人也各自到了位。金根银根将盛着衣物的托器摆进石亭,端着一干祭祀用品尾随梅爷慢慢踏步上了石塔。塔下几百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拾级而上的三个雪白背影,四周静悄悄的听不见一丁点声音。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梅爷和王家两兄弟终於到了顶。祭台正中摆了块方正的大青石,磨得平整光滑,高度齐腰,宽度足可容四人并排而躺。金根银根将香炉摆在正中,玉碗丶水缸丶火盆丶匕首等一字排开放在青石一侧,然後两人一左一右,垂肩颔首,规规矩矩站在石床两头。

梅爷点了三柱极长的香,平举齐眉,缓缓插进香炉。

这时阿强已经提着一面铜锣站在了石塔前的空地上,恰好与水渠丶石亭丶祭台连成一线。他不紧不慢抬起右手,当的一声,木槌正中锣心,余音不绝,带动得周遭空气都一起嗡嗡颤抖。

阿强清朗地念唱道:“濯污体,着襦裳。”

於是以秋儿和薛逸卿为首的十四个美貌少男少女慢慢走进石亭,又慢慢把衣服脱了,一边脱嘴里一边念:“干凉有鱼,洵美且武,彼水清兮,濯以见汝。”

清冷的月光下,十四具白璧无瑕的胴体呈现在众人面前,闪着雾气缭绕的浮光,竟然不带一丝情色,只让人觉得洁净如同幽兰。

关成章的身体猛然震了一下,因为他看见秋儿背上也纹着一条硕大的青色盘龙,和阿强背上的一模一样,只不过龙头冲着相反的方向。

十四个少男少女陆续下到池底,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沐浴起来。那池水并不深,刚好没胸,清澈得能看见池底金灿灿的沙子。

净身完毕,十四人又走上石亭,静静站了一会儿後开始穿衣。先前的白衫已经被人取走,地上放着的是金根银根拿来的那堆奇怪服饰。一抖开,关成章才发现那竟然是汉朝人跳舞时穿的长袖舞衣。

汉朝继承了楚国文化,讲求飘逸灵动,那些舞衣皆是宽袖束腰,长摆拽地,宽大的袖口齐腕而断,再由腕内延伸出一段窄长袖。这群孩子本来就容姿秀美丶身段窈窕,穿上薄如轻纱的舞衣更是像天外飞仙,美不可言。三个人一时都看呆了,以为自己误闯了瑶池仙境。那些舞衣也都是白的,一片素辉,硬是连月光也被他们比了下去。

奇怪的是,薛逸卿的舞衣样式颜色略有不同,整个下半身的长摆上镶了密密麻麻的亮片,青中泛绿,绿中又流转着金银两色,不论怎麽看都像是那天惨遭毒手的两条人鱼身上的鱼鳞。也不知用了多少片,一圈挨一圈直拖到摆底,如长长的流水一般倾泻而下,乍一看就像一条带着生命力的丶美丽的鱼尾。

秋儿的舞衣没什麽特别之处,只是略微华美,白底上绣着盘花丝线,不仔细根本看不到。

穿完衣服,少男们把头发束起,戴上冠帽。头发不够长的就用一条黑绸缠住碎发,同样戴上冠巾。少女们则是绾了发髻,在其上插了珠花丶步摇等装饰物。然後众人都穿上特质舞鞋。干完这些,他们又从地上拾起一些黑木小盒,各自盘坐在地,仔细画起妆来。

所谓化妆,也就是在脸上涂一层光滑莹白的铅华,用青黑色颜料将眉毛描得又长又细丶弯如柳叶,接着在唇上涂一抹鲜红的口脂,最後咬破指尖,在眉心处点一珠艳丽的血印。

严志新和贾清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只觉得眼前场景说不出的华丽,却又说不出的诡异和哀伤。贾清想起那首童谣中有这麽一句:“滴血额,点绛唇,桃开又是一年春”。这其中似乎饱含了一种怅惘的创痛,说不清道不明。

除了薛逸卿,其他孩子不论男女都画了妆,薛逸卿则小心翼翼戴上一顶青铜铸的薄面具,把脸遮得严严实实。那面具是个壮年男人的形象,眉若飞焰,目若豹狼,直鼻薄唇,野生动物一般的下颌刚硬如磐石,耳鬓如剑戟,头上生两角,气质冷酷而彪悍。

关成章倒吸一口冷气,小声说:“这是蚩尤啊……”

话音刚落,贾清就啊地低叫了一声,瞪大眼指着右边说不出话。

那条笔直的水渠里泛起一串雪白的沫浪,一条长长的莹蓝色光带从远处黑漆漆的夜色中乍然出现,顺着渠水缓缓飘来,宛如九天之上的绚烂银河,撒出满眼星光,流金溢彩。

再仔细一看,那原来并不是光带,而是一条条人鱼头尾相接排成的长队。

直到过了很多年,贾清和严志新偶尔仍会想起这一晚发生的事情,想起这伴着贾清轻声叫喊的惊鸿一瞥。在他们余下的一生中,无论怎样妩媚的夜晚,都再也没见过这麽美的星河。这是一种极致的丶催人泪下的美。之後的事情他们记得更清楚,因为那是美丽活生生破碎在他们面前的瞬间,画面永远定格,再也忘不了。

男人筋肉纠结的强健胴体仿佛裹着黑丝绒的钢铁,长长的蓝色鱼尾又像柔滑的水,一半猎豹,一半海洋,两种巨大反差融成了上帝手中最奢侈的奇迹丶最完美的杰作。渠水像一双温柔的手,抚过古铜色油亮的皮肤,抚过雄狮般的腰肢,抚过半身金鳞,抚过比海水还蓝的尾鳍。

刹那间,贾清又想起了小时候的日子,那时他总觉得童话中的美人鱼太娇太秀丽,柔若无骨,同他的理想相差甚远。现在终於明白了,眼前这一条条破水而来丶浑身散发着耀眼雄性激素的男人鱼才是他真正的憧憬,是他夜夜做不全的梦。

如果贾清没有被美景迷失视线,如果他再仔细些,就能发现那些男人鱼的双眼都是空洞的,再挖掘深一点,就能发现他们眼底藏着恐惧和绝望。

男人鱼一条接一条,足有百来只,他们慢慢游进水潭里,绕着中央的石亭起伏泅游,一时间整个池面流萤飞舞丶灿若星河。

这时又是一声锣响,阿强念道:“舞清歌,悼旧人。”

秋儿和薛逸卿站在亭中央,执手对望,脉脉含情。贾清总觉得秋儿眼中满满的柔情不是给薛逸卿的,而是正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秋儿的脸在寂寞薄凉的汉妆下倾国倾城。

十二人盘膝坐在一边,面前放着早就摆好的乐器,一个击掌就开始演奏。一琴一瑟一萧一笙,其余人以掌合拍,哼唱着含蓄缓慢的琴歌。在这寂静的海边之夜里听起来,缠绵悱恻,如泣如诉。

秋儿和薛逸卿身形动了动,广袖轻舒,慢慢开始跳舞了,薛逸卿的舞姿更矫健凌厉些,配合着他的面具,十分协调。

这是汉代有名的“长袖舞”,又叫“翘袖折腰舞”,顾名思义,舞的就是那两条如水的长袖和盈盈不足一握的细腰,正所谓嫋嫋长袖丶细腰欲折,要求舞人练就一身绕身若环的柔功。

两人飞袖对舞,之间隔着若即若离一段距离,细浪般的两双长袖如同两缕轻烟,丝丝交缠,像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和愁绪,又像无形的阻隔和牵绊。舞步那麽慢那麽哀伤,又那麽凌空飘逸,如行云流水,曼妙灵动,千姿百态。恰应了一句“修袖缭绕而满庭,罗袜蹑蹀而容与。翩绵绵其若绝,眩将坠而复举。”

他们一边舞,一边踏着拍子轻轻唱起来:“遵大路兮,掺执子之祛兮,无我恶兮,不寁故也。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无我丑兮,不寁好也。”

这首诗关成章挺熟悉的,讲的是男女期盼两情能够长久。如今换成了两个男人不说,其中一人似乎还扮演着华夏三大始祖之一的蚩尤,并且下身穿着鱼装,做人鱼之态,不能不说蹊跷异常。没准儿掩藏在代代相传的历史故事背後的,是另一些从不为人知的隐情。只是不知道离开村子之前还有没有机会揭开这些秘密了。关成章想到这里,重重叹了口气。

这支舞显然是在缅怀一个古老的爱情故事,两个主人公爱得深,爱得悲切,爱得绝望。想不到阴森恐怖的鱼村中竟然有这麽一个浪漫传说,许多年前,这里应该是个秀丽宁静的小镇吧。後来到底发生过什麽呢?

这时伴唱的十二人撤了器乐,立刻有几个身板儿壮实点的村民抬上来四个盘丶三个鼓,整齐列成一排。盘是木头做的,椭圆形,鼓稍高於盘,直径约三十多厘米。十二个漂亮的孩子站在上面,应着双脚点出的鼓拍跳起汉代“七盘舞”。这种舞要求舞者在盘与鼓上纵横腾踏丶屈身折体丶翻扑倒立,表演各种舞姿,同时在盘和鼓上踏出富有节奏的声响。

一时间满眼乱蝶飞舞丶百鸟朝鸣,罗衣从风,长袖交横。正是“丹唇含九秋,妍迹陵七盘”。亭中舞众与池内人鱼交相辉映,翩若惊鸿。

如果扒开木头一样的观众和背後那座阴森的古祭塔不算,混迹在人群中的三人还真以为自己梦回了楚汉,在穷奢极侈的皇宫中赏一出莺歌燕舞。

十二点到了,月亮升至天顶,俯瞰苍莽大地。梅爷面前香炉中的三柱长香燃到了底,只剩三个灰白小点。阿强当地一敲铜锣:“时辰到,开坛上供──────”清亮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听得人心肝尖儿都在颤。

乌压压的人群动了一下,所有人都向祭塔涌去,排成长队慢慢登上一级一级石阶。三人处在队伍前端,抬头一看,倾斜向上的青石阶在暗夜中长得望不到头,活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阴路。

一直爬到顶,最头端的村民在比祭台略低一级的台阶上站成一圈,其後的排入下一级,以此类推,不一会儿,整个锥形大祭塔上就密密麻麻站满了人,脸皆冲内,带着虔诚的狂喜仰视最高点的祭台。

贾丶严丶关三人离祭台很近,隔着浅浅两排人头,可以清楚看见梅爷烛火下阴森的脸。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原来祭塔後面还有另一条水渠连着底部石阶,冲西方笔直延伸进夜色中,也不知那头到底是啥。

关成章心里咯登一下:只怕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吧。

四周静的可怕,似乎连涛声也消遁了。

梅爷又点起三柱香插进香炉,慢慢从雪白长衫的右衽里掏出一张黄色祭文,仰首对天,抑扬顿挫念起来。冗长的一篇文,全是之乎者也丶兮来兮去的,贾清和严志新半句都没听懂,只隐隐约约辨出数个“漮”字,大约是他们的神吧。要不是被四周严肃压抑的气氛顶着,没准儿他们早就流哈喇子睡着了。

梅爷念完祭文,拿起一旁刃口雪亮的匕首压着中指割下去,在黄纸上下左右各滴一滴血,然後就着供香的星火将它点燃,扔进火盆里。

飞窜的火苗下,那把染血的匕首闪着摄人的红光,直照得人从头凉到脚。

当!锣鼓又响了,这响比刚才的任何一响都揪心,听在耳里只觉得毛发倒竖。

阿强仍然站在原地,老僧入定,嘴里念道:“入供────────”石亭里的众人也仍在舞着长袖和七盘,仿佛祭坛上发生的一切都跟他们没有关系。以阿强为中心划开,一边是天宫瑶池,一边是人间地狱,不论多麽不同,这一切都为着共同的目的:缅怀他们的祖先丶他们的神。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