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山村 26 血肉之花(2 / 2)
阿强的那声“入供”引出的,是贾清这辈子也忘不了的噩梦。
远远的西方夜色中亮起一簇微弱的明火,有什麽东西正沿着水渠朝这边走来。慢慢近了,才发现那是两个提着灯笼的村民。他们身後还跟着什麽,那东西浮在水渠里,被一条链子拴着向前拖。又近了一些,这才看出那是条男人鱼,确切的说,是供品。
人鱼的胳膊被粗链结结实实绑在後面,只剩一条尾巴在水里飘来飘去,金绿色的鳞片烁烁发光。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个男人终於到了塔底,将灯笼放在一边,一头一尾抬起人鱼,小心翼翼踏着阶梯走上来。他们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得很结实,板着木讷的脸,像葬礼上抬棺材的。那条人鱼也不挣扎,面上很平静,就那麽任人抬着,两只亮晶晶的眼望着天空。有一瞬间他似乎张了张嘴,但很快就闭上了,没有一个人听见他用残缺的舌头说了什麽。
祥哥,大哥,下辈子见了。
上了祭台,两人把人鱼稳稳平放在诺大的石床上,恭恭敬敬退下去。
金根银根的嘴角妖艳地撇了个弧度。他们从石床底部扯出数条狰狞的铁索,两根捆紧双臂,两根交叉拴住鱼尾,一条拦腰而过,把胸腹严严实实扣牢,最後一条固定脖子。林继宝被扯成一个丁字,浑身筋肉拉得死紧,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断了要断了。
银根从水缸里取了些水,一点一点洒在林继宝身上,每洒一下就说一句:“干凉圣水,濯泥淖之躯,寤寐辗转,今当绥兮。”
洒到胸口时,银根把脸凑近林继宝,温热的鼻息喷进他颈窝,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悄悄说:“伍玖壹肆,我还记得你的好滋味呢。可惜了,供我兄弟二人玩耍之物,今後又少了一个呢。”
林继宝不看他,脸上还是什麽表情也没有。
金根从旁边狠狠踢了银根一脚,眼风一横,示意他不要在这大祭的关键的时候搅乱。银根回头一瞧,梅爷鹰隼般的眼珠正一瞬不瞬盯着他,当场吓得尿都快流出来,连忙正了脸色,规规矩矩继续手中神圣的仪式。
洒完水,金根银根退下,梅爷把火盆中燃尽的余灰蘸了点抹在林继宝额上,两手一张,又对天念了一串长长的祭文,然後屈腰含胸恭敬地倒退三步再转身,衣摆子一撩跪下去,对着西海湾长揖不起。
林继宝躺着,心中突然涌起极度的悲伤和恐惧。他一直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刀架在脖子上也能呼呼大睡,可是他错了,真正挨上了,铁打的汉子也会哆嗦。这不比平常的死法,头皮一硬喉头一哽就过去了,啥想法也没有。这是活生生的折磨,像病毒般一点一点蚕食周身的血肉,像用钝刀慢慢剔骨,让你亲眼看着它剔,亲耳听着它咯吱咯吱丶咯吱咯吱地响……
多麽漫长的死亡。
通红的烛火下,林继宝颀长的身子覆盖着透亮的水光,一条条鼓胀的肌理油汪汪的,像连绵起伏的山脉。鱼尾恰似山中溪流,片片有生命的鱼鳞似乎知道自己活不长了,要在这最後一刻将毕生华光放射出来,如燎原的星火,灼伤了围观者的眼。
这样一具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雕琢珍器就摆在人们面前,被铁索剥夺去自由,成了案板上待宰的鱼。
就算是鱼,他也是世上最美丽的鱼。
金根把一个沈甸甸的铜匣子打开,里面齐整的一排药瓶器械。他笑了笑,面如春花,嘴里念念有词:“承先祖之意,破孽,必先败其七窍,使五脏不和。”
他用两指尖捻了个小瓶子出来,念:“脾气通於口,脾和则口能知五谷矣,乃气窍。”
银根撬开林继宝牙关,金根拔开黄豆大小的瓶塞,把黑乎乎的几滴药慢慢倒进他嘴里。倒完後慢条斯理收好瓶子,等在一边。
“啊!啊!”林继宝身子抖了两抖,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後开始剧烈咳嗽,间杂着声嘶力竭的叫喊,似乎很痛苦,不一会儿那叫声就没了,像被人扼住了脖子,只剩下嘶嘶气音。
他的声带被烧坏了。
“肺气通於鼻,肺和则鼻能知臭香矣,亦乃气窍。”金根取出三根麽指长的熏香,点着火凑近林继宝鼻下人中处。
林继宝刚开始还屏住气,只用嘴呼吸。银根显然料到这点,把满缸子水往他半张的嘴里灌进去。林继宝没有防备,一下子就呛着了,扑的喷出一口带血的残水,立刻岔了气,鼻关顿时失守。只吸了一绺烟,他的鼻孔里就淌出两道乌黑的血,鼻粘膜慢慢化作一股脓水,倒流进食管。整个鼻腔成了两娄子模糊的血肉,只剩米粒大的两个孔勉强呼吸,不管是香若兰花还是臭如茅厕,都再也闻不出来了。
“肾气通於耳,肾和则耳能闻五音矣,乃精窍。”金根把另一只小瓶掂了掂,用空心草杆子吸了半管吹进林继宝左耳,接着是右耳。
林继宝只觉得脑袋一嗡,不远处早就隐遁了的涛声霍然大起来,像万千只飞蝇,又像劈头盖脸的疾蜂,用针一样的尾部蛰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徐徐凉风搓成了带荆棘的长鞭,一下一下抽打他的耳膜。最後轰的一声巨响,万籁俱寂,什麽都听不见了。
林继宝瞪眼望着天空,眼角滑下一滴泪。他这辈子还没哭过,对林继宝这样的男人来说,泪比血值钱。可他现在开始怀念过去的一切,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死了这辈子的记忆就没了。眼一闭,一碗孟婆汤灌下去,他就连祥哥的脸都不认得了。
“肝气通於目,肝和则目能辨五色矣,乃神窍。”金根捏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吹了吹,对准林继宝的太阳穴斜刺进去,破开眼眶,扎入眼球,穿目而过,最後针尖从瞳仁里冒出亮闪闪的头。
一开始没见血,过了好一会儿,眼窝慢慢浸红,被银针插成了串烧的眼球旁聚起一圈血环,越来越多,直到眼皮盛不住才滚滚落下,像一道鲜艳的血泪。
接着如法炮制,右眼也被戳瞎了。
天空中那轮玉盘似的月亮周围开始长毛,渐渐成了个绒球。林继宝想笑,可是笑不出来,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在抽痛,眼球後面那根筋连带着脑子也像要爆了似的。两手握成拳头,掌心都是汗。那绒球越长越大,最後遮盖了整个视野,紧接着暗下去,暗下去,终於全黑了。
什麽也看不见了,什麽也听不见了,什麽都闻不到了,什麽话都说不出口了。
林继宝沈进一只黑盒子里,这盒子很大又很小,很安静又很嘈杂,盒子里塞得满满的全是痛,痛,痛……
他终於明白了小孩儿在痛的时候为什麽会喊妈妈,因为他现在也想喊:祥哥,祥哥。可是他发不出声音,就算能发出声音,自己也听不到。
金根看着眼前这具美丽的作品,全身血液都在沸腾,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林继宝淌着血泪的脸,顺着厚厚两片胸肌摸下去,嘴里啧啧赞叹。
梅爷对天磕了三个响头,从容地拍了拍衣袍,站起来转身走到石床边。斟了杯酒,对四周一圈圈密密麻麻的众人干了干杯,一饮而尽。最後剩一口含在嘴里,从旁拿起匕首,扑地喷上去,把个雪亮的刀刃映得更加寒光烁烁。
他把匕首举过头顶,高声念道:“以彼血祭天兮,吾神陶陶;独苟然於世兮,唯之凄凄!”在夜半的寂静中听起来,颇有些悲壮的慨然之气。
然後他右手执刀,又快又狠又准地在林继宝脖子上割了一道,血顷刻喷出来,银根早就端着玉碗站在一边,稳稳接住了。这一刀割得很见功力,不深不浅,不长不短,让那血柱汇成细细一道斜射出来,一滴不落撞进碗里。
林继宝觉得脖子一凉,全身的热气都涌向那儿,像漏气的鱼漂,扑咻咻向外射。他有点害怕了,大张着嘴和眼睛,用意志力一下一下撞那黑盒子,想把它撞出一个缺口,好让哪怕一丝光能照进来。可他撞啊撞啊,疼痛越塞越满,最後连他浑身的毛孔都被堵住了,堵得死死的。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一点一点冷了,头越来越沈。啊────────啊──────────────他叫着,这叫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他们在黑盒子里弹来弹去,刮出一片回声:啊──────────────啊──────────────啊──────────啊──────────────────────
终於,他的牙关紧紧咬住,再也喊不出来。五脏六腑从里到外都在抖,筛糠一样。可是他笑了,因为他看到了祥哥。
林占祥在冰冷的地下室里徒然惊醒。秋儿给他下了麻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呆呆望着天花板下的屋梁,泪流满面。
林继宝流尽最後一滴血,皮肤呈现出清灰色,从头到脚的肌肉全泄成肉泥。银根把那一大海碗血递给梅爷,梅爷接过去,晃着手腕洒进火盆里。接着,他用匕首在死掉的人鱼身上一划,从胸到腹拉出长长一道口子,血糊糊的肠子立刻流出来,可怜兮兮挂在腹腔外。
他把手伸进人鱼左胸,摸索着掏了半天,挖出一颗红红的心脏,很新鲜,外膜亮晶晶的,像沾了水的丶熟透的桃子,饱满油光。
梅爷将心脏高高举向天空,瞪着血红的眼,大声喊道:“吾神万岁!”
石塔上的人群一下子炸开,数百人脸上绽放出狂喜,跟着一起高呼:“吾神万岁!吾神万岁──────”呼声响彻天际,震耳欲聋。
“吾神万岁!吾神万岁!吾神万岁──────────”
亭子里跳舞的秋儿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脸色惨白。
天上那轮明晃晃的月亮没有动,静静看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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