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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山村 28 蠋女传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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涛声像一张无边无际的毯子,从苍茫的彼方延伸过来,淡薄嘈杂得像一首歌。

贾丶严丶关三人提着灯笼迎着凉凉的海风向干凉湾走去,谁也没说话。他们的衣襟飘飞在空中,像三只朝着黎明赴死的蝙蝠,一刹那点染了悲壮的气氛。

终於到了,他们从不曾这麽近距离打量那些破落的黑屋,以前离得远时,它们像一排孤独伤心的雀鸟,现在离得近了,它们矗立在面前,像走十八道乌漆的巨大棺材,不知道装了怎样的绝望和恐惧,又化作了怎样的悲恸和苍茫。

贾清轻轻推开一扇歪斜的门,发出吱呀一声怪叫,红烛摇曳的火光下,门内灌出一股浑浊的尘埃,夹杂着扑鼻的腐臭,压面而来。

三个人不自觉地都捂住鼻子,慢慢往里走,还没跨进门槛,门内就扑拉一声,几条受惊的人鱼慌着往别人身後窜,见缝就钻。这房间本来就乱,这麽一搅和,更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贾清看了看脚下,尽是些残留的垃圾和排泄物,混和着无数从人鱼身上剥落下的闪闪鱼鳞,每走一步都会踢到些木片火棍,或是踩着黏糊糊的粪便,空气潮湿霉气得连呼吸都困难。

贾清提着灯笼的手开始发抖,这就是眼前那些美丽生物存活的地方,他们有着比月光仙子还璀璨的无暇肉身,却住在比猪圈还肮脏的垃圾场里。

四下一片悉悉索索的声音,三十几双亮晶晶的眼睛瞪视着屋中央的三个陌生人。剑拔弩张的气氛持续了很久,直到一阵风吹来,门板咚地合上,人鱼才意识到眼前的或许不是催命恶鬼,又是一阵悉悉索索,他们都恹恹爬回远处,继续消耗这看不见一丁点儿希望的漫漫长夜。

他们横七竖八躺着,因为空间太狭窄,只能一只叠着另一只,有的睡着了,有的没睡着。最左边的墙角里,四条人鱼趴在一只脏兮兮的盆边,用手抓着里面的食物往嘴里送。那是一些辨不出颜色的馊臭米饭,和着被捣碎的烂菜叶子,连那点儿芝麻大小的肉沫都是村民割剩的猪淋巴。

再往里瞅,靠墙的地方堆了一摊子黑乎乎的东西,被阴影笼罩着,看不清是什麽。那东西周围竟然空出了一圈势力范围,孤伶伶的,显得很寂寞。

贾清走过去,想用灯笼照亮它。关成章眼尖,大声喊了句:“别去!”可是已经晚了,微弱的灯烛晃了晃,那摊物体暴露在火光下。

贾清一下子捂住嘴,指甲狠狠抠进掌心。

是条死去的人鱼,眼窝黑洞洞的,里面的珠子又瘪又软,化成了一泡脓水。这双眼睛在活着的时候一定又亮又清澈,比天上的星星还美。可现在死了,烂了,也变得跟泥土没什麽两样。

他似乎没死多久,肉体的表层皮肤还很完整,只不过内脏怕是已经开始腐败,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人鱼下体盖着一块破毯子,毯底缝隙中淌出一滩黑绿的尸水,上面飘着长毛的霉菌。

贾清抖着手把那条毯子揭开,映入眼帘的是条烂得只剩一半的鱼尾,鼓着脓疱的肉已经变成紫黑色,上面蠕动着成百上千条白胖的蛆虫,滚成球状,打着卷孜孜不倦地钻进钻出。从溃烂的创面来看,显然主人在生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遭受着肉体被腐菌啃噬的痛苦。

贾清胃里一通翻江倒海,却只能呕出几滴苦涩的胆汁。恍惚中,他仿佛看见一条奄奄一息的人鱼坐在角落,抱着自己慢慢腐烂的尾巴望向窗外,日复一日地丶一秒一秒数着剩下的光阴。

他死了,那又怎样?村民甚至来不及收走他的尸体,他体内的死亡之气弥漫出来,充满这间破败的小屋,他的同伴就同他的残骸生活在一起,吸着他的死气,过着他未过完的丶暗无天日的岁月。

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搭在贾清肩上,回头一看,原来是严志新,爱人的眼睛亮亮的,如和风絮语般平抚他波涛汹涌的心境。靠在严志新怀里,贾清总是很安心,他比那些人鱼要幸运,身边至少有那麽一个人,会陪着自己一辈子,一直到老。

贾清站起来,走到屋子中央,说:“你们不想离开这儿麽?”

轰的一声,四周震了震,很快又平静了。人鱼翻翻眼皮,继续睡觉的睡觉,吃饭的吃饭,表情很木然,看不出一丝波澜。

贾清心中涌起一股极度的悲愤,他因村民的暴行而感到愤怒,更被这些受欺凌的弱者自身的冷漠震惊。他抓着胸口,一股气喘不上来,差点晕厥。最後终於稳住了身形,厉声说:“你们想一辈子呆在这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被蹂躏至死吗!任由那些魔鬼鞭打你们丶辱骂你们丶玷污你们丶不把你们当人看丶剥夺你们生存的权利!他们把你们当畜生,你们自己也把自己当畜生!就在这地狱里等死,每一秒都不知道下一秒将会发生什麽,一直到死,都活在惴惴的恐惧和惊惶中,这就是你们要的生活吗!”

贾清伸出手,直直指向墙角的那具尸体,瞪着通红的眼睛大吼:“你们看看他!他是你们的同伴,是你们中的一个,跟你们一样有血有肉,有漂亮的尾巴!他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你们知道他是怎麽死的麽?不,你们不知道!因为他死得悄无声息,连半个字都没留给这个世界!他本来跟你们一样有美丽的尾巴,现在呢?死了!烂了!没了!什麽都没了!化成腐肉,化成泥土!被丑陋的蛆虫啃噬!这就是你们的下场,是你们的未来!是你们每个人的结局!……”

“够了!阿清,别再说了!”严志新听不下去了,拉住贾清的胳膊,贾清猛然一甩,挣脱严志新,冲到一条人鱼面前死死抓住他的肩,指向左边墙上那扇狭小的破窗:“看看窗外,想起来了麽?那是你们曾经生活的故乡,它是蓝色的,跟你们的尾巴一样蓝。它远麽?不!它就在那儿,只要几步,只要几步!现在你们就能冲出去,冲出这重重的黑暗,冲进别的屋找寻你们的夥伴,跟他们一起,奔着那片蔚蓝的海洋而去,回归它温暖的怀抱,游得远远的,远远的!没有人能找到你们!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找到你们丶伤害你们!去啊!去啊!”

人鱼愣愣地看着贾清,张开嘴想说什麽,一串亮闪闪的泪花顺着他的眼角淌下来。

不。他沙哑的说,我们不能,不能……

“为什麽不能!”贾清大吼:“你们不能,我能!我这就把你们拖出去,一条一条拖到海里,把你们扔得远远的!远远的!”他抓起人鱼粗壮的胳膊,原本瘦弱的身体里爆发出一股巨力,拖着人鱼沈重的身躯往门外闯。

人鱼啊啊叫起来,用十指扒住地:不不!不要!不能────不能啊────────────

“走啊!走啊!”贾清红着眼,像走火入魔的疯子,满脸癫狂。

“够了!阿清!”严志新一个箭步冲到贾清面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贾清顿时停下脚步,脸偏在一边,死死咬住牙。

“阿清,”严志新看着自己的手,叹了口气,拥住他颤抖的身子,“清醒一下吧,阿清。如果他们能走的话,早就走了,不会等到现在,他们一定有咱们不知道的苦衷。阿清,跟我回去吧,理智地想办法,等咱们离开这儿,再来救他们。”

贾清狠狠闭了闭眼,过了好一会儿,终於平静下来,说:“好吧,我听你的,咱们回去。”他放开人鱼,径直朝门外走,瘦削的背影显得很落寞。

关成章跟在两人後面,点了根烟默默抽着,一语不发。黎明就要来临,夜黑得泼墨一般,海风乌拉拉地吹。

关成章正要关上身後的门,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裤管。低头一看,原来是条英俊的人鱼,他吃力地张着嘴,似乎有话要说。

关成章问他:“会写字麽?”

他点点头。

关成章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只钢笔,一张纸,放在他面前。

“成哥!怎麽了?快走啊!”远处的严志新在叫他了。他挥挥手,喊道:“你们先走!我有点儿事儿,过会儿回。”

“那你快点儿啊,小心点儿!”严志新也挥挥手,跟着失魂落魄的贾清往长街的方向走去。

秋儿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於是坐起来穿上衣服,打着灯笼蹑手蹑脚走出门。途中碰到一只黑猫,那只猫咧咧嘴,似乎冲他笑了一下。

又到了那扇铁门外,他犹豫了好长时间,不知该怎麽面对歇斯底里的爱人。他要骂他,他让他骂,他要打他,他让他打,他想拿把刀把他杀了,他眉都不会皱一皱,可他最怕的,就是看到占祥的悲痛化作一柄双刃剑,即伤了他,又伤了占祥自己。

他捏着钥匙,手心全是汗,想了又想,终於把门打开。

一个时辰前拿来的灯烛已经燃尽,屋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秋儿提着灯笼往里走,只看见一张空荡荡的床。他的心脏一下蹦到嗓子眼,差点儿没喊出来。

地上红红白白一条黏糊糊的湿迹,顺着一路找下去,终於在桌後墙角看见蜷成一团的林占祥,他用胳膊笼着一堆碎纸片,慢慢数了一遍又一遍,听到响动便紧张地竖起耳朵,像个害怕被人抢走糖果的孩子。

林占祥额上都是血,流了满脸,身上青青紫紫全是伤,股间淌出的黏液从屋这头扯到那头,像条丑陋的长蛇。两道血泪的点染下,他的眼珠很黑。

那是一种盲人的黑。

秋儿手中的灯笼扑通一下砸到地上,烛火点燃大红纸罩,腾地窜起一束明艳的火舌,照亮了他惨白的脸。那簇火焰兀自翻腾跳跃了一会儿,渐渐熄灭了。

关成章没有回阿强家,而是直接叩开隔壁赵叔家的院门。

贾清和严志新还没睡,坐在床上大眼瞪小眼,空气压抑得能挤出水。关成章走进去跟他们坐在一块儿,无意识地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燃叼在嘴上,吸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贾清不喜欢烟味儿,忙歉意地笑了笑,把火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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